第79章

事實再次被她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採取的戰術,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為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抽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著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內裡的人給爆了,而僅僅靠八百衛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騷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內裡的重重陰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裡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色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睛依舊亮得像凌晨的啟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成送來的食物,不過各類果子蜜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戀被甩已經挺倒霉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肥。

她卻不知道,關於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衛,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她!

護衛們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為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佔了上風,那些隱身在孟扶搖左右的黑衣人,繼續沉默的隱身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望,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沉默的領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物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壓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望的、被拋棄的陰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粘濕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裡,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衛之類的事,她幾乎足不出戶,她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著她,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性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著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著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著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說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無遮無攔的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陽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線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陽光。

今日之後,她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美好而純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裡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著她。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灑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著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幼,眼巴巴的看著她。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著她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茲、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她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著這些殷切的眼光,看著那些飢餓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嘴,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來了。

她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裡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光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欲以數萬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城……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群,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成都震驚的看著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搖誰也不看,緊緊抿著唇,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戳得驚呆的人群齊齊顫了一顫。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女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罵: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扒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成的孩子,哭泣著爬過來,從人縫裡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無血色的手,顫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望著她,「城主……

人群慌亂失措的湧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著,喧嚷著,擁擠著糾纏著,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衝都沖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甚至連眼睛裡的表情都沒有了,她一直微微抬著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她緩緩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著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群裡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裡,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戶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裡,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著那包東西,面無表情的對著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絲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著那個包袱,就像瞪著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著她的眼神,都覺得心裡顫了顫,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著包袱緩緩行下台階。

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銳逼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成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著她在戎人護衛下走來,握緊拳頭,目光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將她射個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她身後的漢民都會爆發出一句辱罵,就著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許是根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硬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溝裡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挺直,頭也不回,她的束髮亂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滑稽的掛在那兒,她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擤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