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彼時風陌對著她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淺緋衣袖擦過黑木小桌,給她斟了一杯香氣馥郁的菊花茶,裊裊淡香裡他道,「我在等一個人。」

孟扶搖抬起疑問的眼光。

「多年前她說在這裡等我,之後我飄零五湖很久未歸,再回來時她已不在,原先的屋子被拆了,改建了這座館子,很多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不過院子有些東西還留著,後院裡她種的那簇紫雲英沒被除去,所以我捨不得離開這裡。」

他微微的笑,是那種有了年紀卻魅力更具的男子獨有的風情,眼角的淺淺魚尾紋舒展開來,一個美妙的弧度。

「至於這是個像姑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孟扶搖默然,垂目看著碧綠的茶水裡淡黃的菊絲緩緩綻開,像是心深處的觸角悄然舒展,牽連著某些不能觸及的往事,在前世那個地方,也有人在等著自己,每個人都有等待自己及自己等待的人,每個人卻都在浮躁的人生裡被迫不斷前行並改變軌跡,能夠堅持在原地守候如一的,卻又需要怎樣的堅持?

她為此心底起了潮潮的露水,那是一種尋見共鳴而泛起的感動,風陌的堅持,讓她覺得,遇見了知音。

風陌這樣的人,也確實適合做個知音,無關風月,不涉隱私,下一手好棋彈一手妙琴,更難得的是,沒有琴棋高手遇上三流菜鳥的不耐和譏笑,孟扶搖出再蠢的棋步,他也不過包容一笑,細心指點,一盤棋從早晨下到午間,孟扶搖扒著棋盤一步步苦思冥想,他便微笑等著,眼光偶爾飄過純木長廊上落了一地的紫雲英。

孟扶搖覺得,在這裡她終於尋見過往十八年生命不曾有過的心靈平靜,那些一直跟隨和折磨著她的責任和磨難,被那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裡露出的通透笑意漸漸撫平,她迷戀這份難得的安寧,喜歡看見下棋時風陌對她的臭棋無奈而包容的神情,喜歡看見他撫過飄落的紫雲英花瓣時的輕柔而溫存的手勢,像掬起一捧散在記憶中珍珠般的夢,還有他小心拈起花瓣時,那帶著淡淡思念和淺淺回憶的眼神。

過了一小段日子,是風陌的生日,風陌自然沒有告訴孟扶搖,孟扶搖卻記得他有次閒聊時提起他幼年時父母為他慶生的往事,那天下午兩人繼續喝菊花茶談詩書,到了晚間,當風陌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時候,捧上來的不是棋盤,而是一桌精緻的菜色。

雅室門口站著孟扶搖,抱胸挑眉看他,說,「生日快樂。」

風陌默然看她,看到孟扶搖以為自己臉上沾了米飯或者身上灑了肉醬,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孟扶搖愕然看著風陌,笑道,「你是在感動嗎?」

風陌笑而不答,招手喚她過來,孟扶搖往他身邊一坐,眨眨眼睛道,「哎,這樣就感動了?那我還有件禮物呢,拿出來你會不會抱著我哭?」

「你可以拿出來試試。」淺紅風燈的光影下,風陌的眼神微微發亮,眸光流轉,如水橫波。

孟扶搖神秘兮兮,掏出個盒子,風陌含笑接了,孟扶搖急不可耐的催他,「打開,打開。」

黑檀木盒子沉香淡淡,蓋子啟開,光芒璀璨眩人眼目,風陌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是一座極其精巧的水晶房子,兩進院落,矮矮花牆,天井裡有口小井,正房門前三層台階,廊簷下擺著指頭大的紡車,後院裡種滿小小的紫雲英。

這不是象姑館,這是很多年前她等待他的農家院落,是在他的故事裡無心提起,再被孟扶搖有心記住,直到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將回憶的輪廓化為這座水晶院落。

那些凝固在過往時光裡的往事,日日在心間帶血磨礪,卻依然可以化為這般美麗的物像,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觸摸。

風陌久久的凝視那房子,孟扶搖有點不安的等著,那段故事的結局,他從未說過,也許是個悲劇?她有點害怕自己精心送上的禮物,會最終觸及別人的傷痛。

風陌卻淺淺的笑了,他笑起來,細長明媚的眼睛微微一瞇,驚心的風情,他將那盒子小心的收起,道,「我真是有些捨不得了……」

「捨不得什麼?」孟扶搖懶懶趴在桌上問。

「捨不得這般禮物。」風陌剛才語氣裡的淡淡遺憾已經散去,「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這般接近我,第一次有人送這樣的禮物。」

「不值錢,別見笑。」孟扶搖揮揮手,給風陌斟酒,「來,好日子應該喝幾杯。」

酒杯在半空中一碰,細瓷相撞音色清脆玲瓏,遠處的夜鳥被驚醒,咕咕的輕啼。

「每喝必醉」孟姑娘很快就醉了,大著舌頭問風陌,「她還會回來不?」

「我覺得,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風陌坐在她對面,眼神奇異而溫軟,溫軟裡又生出淡淡魅惑,他伸手撫了撫孟扶搖光可鑒人的長髮,對著滿園飄飛的紫雲英出神。

半晌他輕輕道,「孟姑娘。」

「嗯?」孟扶搖抓著酒杯傻兮兮看過來。

風陌薄薄唇角勾起,一抹柔雅而純粹的笑意。

「我想問你……你喜歡我嗎?」

「嗯?」孟扶搖醉眼迷離的抬頭,眼前疊影微晃,緋衣搖曳,今天醉得好像特別快些,還有,對面的風陌好像特別的美麗,那眼神勾魂攝魄,比三個長孫無極加起來還摧心肝。

她趴在桌上,流著口水,在眼皮閉起之前,嗚嗚嚕嚕的答,「喜歡……」

風陌笑起來,淺緋衣袖在桌上緩緩拂過,像一瓣桃花落了枝頭,載了五色迷離的春光之夢,他笑得身子微顫,烏髮長長的瀉下來,和孟扶搖的覆在一起,他伸手去拂開那發,抱起孟扶搖,低低道,「女人啊女人,都是這樣……」

他突然頓住。

春夜寂靜,夜鳥微啼,遠處小溪潺潺流過。

風陌放下孟扶搖,緩緩回身,一瞬間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何方高人,出來一見。」

這語聲依舊,語氣卻已截然不同,如果說剛才還是象姑館的風塵小倌所應該有的溫柔謙恭,現在便已經是威凌天下俯視眾生的冷漠與威嚴。

黑暗中,緩緩浮現淡紫的身影。

「果然是你。」風陌又恢復了笑意,指了指醉得人事不知的孟扶搖,「喂,你聽見沒有?你喜歡的女人,剛才說喜歡我。」

「前輩,」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挑釁,淡淡道,「您玩了這許多年的把戲,不膩麼?」

「膩什麼?在沒遇見可以抵抗我的女人之前,我永遠都不會膩。」風陌冷笑,「看,女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男人一離開她們身邊,她們就要出牆,沒一個例外。」

他風姿曼妙的托腮,看著孟扶搖,十分扼腕的歎息。「我以為她會是個例外……」

「用上了您獨步天下的攝魂術的勾引,您憑什麼認為這些修為不如您的女子可以抵擋?」長孫無極一笑,「以您的身份,想殺人盡可以殺,何必要找這等借口,為難這天下無辜女子?」

「這就是個被背叛以後心理變態拿天下女子玩弄出氣的老花癡!」

長廊外的樹上,突然探下個花花綠綠的身影,操著一口從孟扶搖那裡學來的怪話,撥浪鼓兒一般清脆快速的道,「喂,沒良心的老花癡,要不要試試我扶風三大蠱術之一的『鳥蠱』?」

風陌斜瞟雅蘭珠一眼,冷聲一笑,「你父王親自來,也許我還會正眼看一眼,你?」

他不屑於說下去,抬手一指暗處,道,「還有兩個,一起出來吧,省得老夫費事一一打發。」

他看起來韶年玉貌,明珠美玉般的姿容,卻自稱「老夫」,聽起來著實滑稽,可惜沒有人笑,對著這樣一個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物,連長孫無極都戒備的退後了一步。

因為那是「星輝聖手」,方遺墨。

院牆後跳下戰北野,正門裡走來宗越,前方樹上,雅蘭珠一聲輕叱,「去!」

撲啦啦漫天飛起各色飛鳥,所經之處暗霧升騰,它們飛揚的翅羽間發出鬼泣一般的怪聲,聽得人心神一亂怪像頻生,當頭一隻五色彩羽,眼珠深紅,一條彩線般曳過長空,直撲方遺墨。

方遺墨一聲長笑,衣袖一拂,長廊之上的花架轟然落下,那些籐蘿如網一般墜下來,立時將大部分鳥都罩在其中,撲扇著翅膀拚命掙扎,只有那只領頭的鳥,嘴緣如刀,頭一甩便撕出一個大洞,鷹隼般俯衝而來。

而長孫無極三人的出手,也在飛鳥撲進的剎那到了方遺墨面前。

紫光如匹練,黑影似飆風,白色身影乍現又隱,如霧氣飄散在天地間,窄窄的院落裡飄一層紫黑白緋四色交織,飛旋閃爍,罡風起落,像一道騰騰翻滾千變萬化的虹。

方遺墨身姿輕逸,穿行在年青一代最有實力的高手之間,他動作看起來並不快,但每一出手都有著令人咋舌的精準和力道,每一出手都迸出銀芒萬千,在諸般複雜色彩中穿插往來,曳出鳳凰一般的燦亮尾羽,黑暗的未點燈的院子裡光彩萬丈,宛如從天降落了耿耿銀河。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