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她怔在那裡,突然就開始發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金紅的夕陽漸漸沒入蟹青色的西山之後,長天之上爛漫無垠的紅漸漸淡去,換了黛色的青,四面的光影沉黯下來,將人的影子塗抹乾淨。

夜色將至,明月將升,將升而未升。

雲魂終於輕歎一聲,道,「我發過誓的……保護戰氏繼承人,不放過戰氏敵人。」

她伸出手來,手掌中雲氣繚繞,戰北野盯著她的手,沒對自己有任何防禦,卻始終將掌心偷偷按在孟扶搖後心,等著雲魂下殺手的那一霎,將孟扶搖推出去。

後面不遠,小七帶人等著接應,一定能接下孟扶搖。

那一團雲霧,剎那間到了戰北野心口前!

戰北野低聲一喝,最後一絲真力全數透體而出,不向著下殺手的雲魂,卻猛力向後一推。

「小七,接著!」

小七衝了上來,他看見孟扶搖的身子被戰北野推出飛向自己,居然沒去接,只是頭也不回的也一聲大喝,「你們接!」

然後他呼的一下繞過孟扶搖,二話不說,一槍就對雲魂搠了過去。

戰北野氣得嘴都歪了。

他怒喝,「你這混賬,給我滾!」

小七桀驁的回嘴,「救了你再滾!」

他衝上,左一槍右一槍沒頭沒臉對著雲魂猛劈,這個地痞流氓出身、從三歲剋死父母就開始在街上流浪打架,被戰北野收留親自傳授武藝的少年,並不像表面那樣粗莽,他看出雲魂畢竟是女子,天生體力受到限制,激戰一天真力必然受損,對這樣的人不能再玩招式,倒不如死揪著拚力量。

他揮槍,槍勢虎虎生風,每一槍都用盡全身力氣,帶得山崖上風聲都被絞碎,每一槍揮出去他都似乎能聽見自己筋骨肌肉被調動使用過度,所發出的不堪負荷的細微拉扯聲,感覺到全身上下都在突突微顫,似乎隨時要軟成爛泥,然而下一槍,他依舊一模一樣的揮了出來。

山崖上沙石都被那般猛烈的風聲捲起,雲魂眉宇間透出怒色,冷然道,「你這樣的小角色,也敢挑釁我?」衣袖一揮,小七頓時重重飛了出去。

然而那少年飛到一半單手在地上一撐,又把自己撐了回來,還是一模一樣的一槍!

雲魂的細眉挑起,挑得快成了豎起來的兩道「一」,今天遇見的人都是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不懂退縮不懂自保不懂逃生?為什麼他們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肌體和生命傻乎乎的一直堅持?

她煩躁的伸手,一次次將小七擲了出去,她不屑於殺這種小角色,堂堂十強者,欺凌一個奴僕,傳出去聲名著實不堪。

那些斑斑的血痕裡,很快添了小七的,他哈哈的笑,死命擋在戰北野身前,累得快要暈去時,便從地下抓起一把沙子,狠狠往臉上一擦!

粗糙的沙礫將他的臉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在那樣的疼痛裡他一抹臉上的血,再一次舞槍衝過去,那一柄高樹的長槍沒有挑著任何旗幟,卻有一種堅持和信念氣凌天地,以鮮血為墨,蒼天作旗!

戰北野說不出話來,也再沒有力氣喝斥他,他只是默默扭過頭去,看天際那一輪月色。

月色終於升起!

今夜,滿月之夜!

金黃而圓潤的月,終於在小七那一陣拚死拖延後,升起於山崖之巔,雲海浮沉,月在其中。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蒼山青翠如洗,銀光從遙遠蒼穹深處奔來,剎那間便到了天涯盡處。

雲魂霍然回首,看見天際滿月,面色微微一變,她凝神傾聽了一下,突然無聲無息便飄了起來。

她飄起,玉如意光芒一收再漲,終於毫不猶豫的重重砸向小七天靈!

「噗——」

不是天靈被砸碎的聲音,而是玉如意被捲入網中,撞上某件軟物的聲音。

那是一張美得炫目的網,每一根經緯都光亮如銀,滑潤明潔,輕輕一顫便銀光蕩漾迷離如夢,如絕世名琴奏春風十里時優雅起伏的弦,又或是豆蔻樓頭,自佳人纖手中細細流出的錦紗明絲,不動時是一泊玉般靜水,飄飛時便是一抹最為純淨的月光。

綿綿纏纏的月光,曾惜美人遲暮、曾歎繁華凋落、曾映王朝烽火、曾見多情離別、歲歲年華更替,不分今古,銀輝如恆的月光。

那月光在人懷中,那人在月中。

月色清涼高遠的灑下來,月中的那個人,淡得也像是其中一抹光,他纖長的手指白得也如月色,牽著那張纏綿的網,斜飛著弧度優美邪魅的眼角,瞟著雲魂。

他曼聲道,「躲我幹嘛呢?」

雲魂的臉色一變再變,她自從那男子出現就迅速轉身,再不肯回頭,手抬起又落下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兩次她似乎在試圖將自己的灰白的長髮往衣領裡塞,但是塞到一半立即放手,只好手足無措的轉過頭去。

那男子卻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諸般小動作和拒絕的身姿,悠悠的上前幾步,這人自出現,一直光亮迫人,給人感覺藏在月色中才這般炫目逼人,然而他行出這幾步,才發覺他天生就像一輪月色,週身真氣流動光暈朦朧,走到哪,哪就新添了一抹驚艷的華光。

他一頭銀色長髮,行動間光芒粼粼,一張宜嗔宜喜的容顏,美至不辨男女,只令人覺得奪目,含著笑意的唇角如一彎新月,高遠卻又奇異的風情,他給人感覺是冷的,眼眸卻又是熱的,尤其看向雲魂的時候,像一輪詭異燃燒的月。

他一伸手,拍開小七,遠遠將他扔了出去,道,「氣息濁臭,不要熏著阿雲。」

雲魂一聽那聲阿雲,二話不說便想跑,被那纏纏綿綿的網立即扯住,那男子慢慢收著網,將雲魂拉得一步步往自己身前來,一邊哀怨的道,「阿雲,你這麼狠心總躲我,要不是滿月之夜我感應加強,我還找不著你。」

雲魂僵著背,堅決不回頭,削瘦的肩膊向前傾,一副死命抵制那網和那閨怨的模樣,卻沒看見那男子唇角笑意,詭詭的。

她激戰一天強弩之末,哪裡抵得過那男子有備而來,掙脫不得不禁發怒,「月魄,你再纏著我我就和你決一死戰!」

「這話你說了三十八年,共計二百一十七次,」月魄的眼光邪邪的在雲魂全身上下流過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倒像是在撫摸,「來吧,決一死戰吧。」

那個「吧」字給他說得纏綿蕩漾,聽得人幾欲噴鼻血,雲魂背對著他,隱約看見連脖頸都紅了,吃吃結巴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月魄也不說話,他只是在看著雲魂背影,先前的嬉笑放蕩都無聲收斂,眼神裡漸漸浮上寂寞和蕭索。

這兩人默然對峙,那廂被扔出去的孟扶搖借那點真力又奔了回來,奔到戰北野身邊,呼哧呼哧的喘著氣,看著月魄,呆呆道,「這是你要等的人?」

戰北野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終於等到了。」

「你認識?」

「不。」戰北野有點狡黠的笑,「我只是知道一個傳說,據說月魄追雲魂追了很多年,雲魂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死活不肯接受他,整天東奔西逃的躲避,後來月魄有次趁雲魂不注意,在她體內種了點引子,月圓之時,憑他的『月引潮汐』便可以感覺到雲魂方位……」

「停!」孟扶搖越聽越狐疑,手掌一豎打斷他,「你就這麼確定他會來?假如他有事呢?假如他離得遠呢?假如他根本不在天煞呢?」

戰北野無辜的答,「所以我說看運氣嘛……」

「你叫我們堅持到天黑,就是因為月魄『可能』會來?」孟扶搖崩潰,抱著一點小小希望問,「那他來,一定會救我們?」

「不知道,」戰北野老老實實答,「月魄喜怒無常,一切行事憑心情定奪,而這心情拴在雲魂身上,所以……他有可能幫我們,也有可能更快的殺我們。」

孟扶搖黑線,因雲魂對他的態度而決定喜怒?那不完蛋?看雲魂那彆扭德行,月魄八成要碰第二百一十七次一鼻子灰,到時候不是死得更快?

「丫丫的給你害死,」孟扶搖嚎,「耍人不帶這樣的。」

「扶搖,」戰北野執著她的手,「不這樣說,我們早在半天之後就再無力量繼續,那早就死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吸吸鼻子,微笑,拍拍他的肩,「是,給一個希望,便有堅持的勇氣。」

戰北野看著她歪七扭八的笑容,眼神裡飄過一絲黝黯。

有些事,也許根本就沒人給希望,卻依舊不想放棄,比如,眼前的這個女子。

孟扶搖沒注意他的神情,她一直盯著那對男女,眼珠子轉啊轉,突然拐了拐戰北野,興致勃勃的道,「喂,月魄是男的女的啊?嘖嘖,人妖。」

她聲音低得游絲一般,那邊月魄居然卻已聽見,回眸一笑,曼聲道,「你可以親自來試試。」

孟扶搖臉紅也不紅,趴在地上死狗般的看著那美人,道,「月魄前輩啊,區區有一句勸,您老要不要聽?」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