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公主不可輕——」,「啪」一聲,元寶大人一揚爪,一根雞骨頭精準的空投進了誇誇其談者的嘴,正好卡在她上下牙之間。

孟扶搖憤怒,重重將碗一擱:「話都不給我說囫圇了!這還讓人活嗎?」

雲痕歎口氣,道:「我們已經聽你說了三遍了。」

孟扶搖沮喪,鼓著嘴將碗一推:「不吃了!」抬腿就走,從頭到尾,都沒看某人一眼。

某人安靜的吃著餛飩,若有所思,元寶大人蹲在他面前,用一種「主子你有麻煩了」的表情同情的瞅著他。

長孫無極笑笑,摸了摸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立即歡欣鼓舞,獻上自己啃了一半的果子,諂媚「麻煩都是孟扶搖的,主子是永遠勝利的。」

長孫無極將那半個果子塞回元寶嘴裡以示嘉獎,起身拎著它直奔某人閨房去了,雲痕默默看著他背影,半晌,撇過頭去。

雅蘭珠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他,突然含著半口湯嗚嗚嚕嚕的問:「雲痕,什麼感受?」

雲痕回首看她,清冷的眼眸裡星火一閃,沒回答也沒發怒,推開椅子行到窗邊,負手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

他青竹也似挺直的背影鍍在那一窗蒼青的夜色裡,看起來孤冷而亮烈,然而縱然是那般帶著堅硬力度的亮,依舊不可避免的抹上一道黯色,浮著淺淺光暈般憂傷著。

身後,雅蘭珠鍥而不捨的跟過來,偏頭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道:「其實我知道是什麼感受。」

雲痕回身看她,雅蘭珠笑一笑,這一刻這花花綠綠的女孩兒不再是絢爛的花俏的張揚的快活的,反而突然多了幾分淡淡的,和雲痕相似的憂悒。

她道:「我喜歡戰北野,我追了他五年。」

她臉上並無絲毫羞赧之色,很坦然的,認認真真看著雲痕,道:「五年,從十二歲到十七歲,從扶風追到天煞到太淵到無極再到天煞,追到最後追成習慣,追到最後,我成為扶風的笑柄,父皇母后一次次責罵我,關我在宮裡不給我出宮,我一次次砸窗戶挖地道裝死上吊收買丫鬟逃出去,父皇母后又沒收了我的月供采邑,想讓我沒銀子出去混,我便賣了首飾扭了金盤敲了鑲珍珠的梳妝盒,連寶座上的寶石都給我挖了下來,全扶風都知道雅公主是個花癡,追男人追得迷了心竅——他們越不讓,他們越笑話我,我越不想放棄,他們懂什麼?他們給自己娘洗過頭?他們為自己部下流過血?他們在沙漠裡不吃不喝死追敵兵只為了給當地百姓一個安定日子?他們腦滿腸肥睡在榻上一腳蹬翻給自己洗頭的女人——他們是世人承認的男人,是爺們,卻不是我承認的。」

雲痕震了震,轉身看她,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雅蘭珠突然有點迷離的笑了笑,道:「我追他五年,追到我成習慣,追到他也習慣,很多時候,當我覺得很累很累,當我想家的時候便在想,哎,再等等,再堅持,戰北野現在逃避我,可是終有一天他會將這習慣變成自己生活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麼那時候他便再也離不開我雅蘭珠,五年了,五年的時間,漸漸讓戰北野會因為我的追逐而無奈,為偶爾看我追得狼狽笑一笑,於是,我覺得這個日子越來越近了……然後,出現了孟扶搖,然後,他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她偏了偏頭,大眼睛在夜色中烏光閃閃,她問雲痕:「你說,我應該是個什麼感受?」

雲痕怔了怔,突然覺得難以啟齒,半晌才道:「不是她故意的……」

「瞧你,瞧你們,第一反應都是替她解釋,好像生怕我吃了她。」雅蘭珠打斷他的話,格格的笑起來,笑容裡卻生出淺淺無奈,「孟扶搖很苦,可是她又真的很好命,她遇見的,都是懂她愛她維護她守護她的人,和她比起來,我經常覺得自己貧瘠得一無所有。」

她坐下去,手攏在五顏六色的裙間,微微晃著身子,悠悠看著天邊閃爍的星子,慢慢道:「今天在殿上,我看著佛蓮,看她自墮陷阱醜態百出,想,她也不過是因為愛,因為想得到而已,說到底,我和她是一樣的,然而看她那個樣子,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要變成她,太可憐了。」

「我喜歡戰北野,喜歡他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那麼我也要做一個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否則,我自己要先瞧不上自己,戰北野又怎麼可能瞧上我?」

雅蘭珠站起來,扒著窗沿,將一隻爬在窗欞上的螞蟻放在掌心,看著它張皇的四處奔逃,似是想起被她追逐得狼狽逃竄的戰北野,忍不住脆脆的笑起來。

她道:「第一次見孟扶搖。她對我說,珠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哎,多有意思的話啊,我一聽我就喜歡上她了。」

她道:「在華州客棧的時候我睡在她床上,後來不知怎的就到了外間,早上醒來發現被子蓋得嚴嚴的,我的被子早上從來都是落在地下的,於是我就奇怪,被子怎麼沒掉啊。」她轉頭看雲痕,「你猜,你猜猜,被子怎麼沒掉的?」

雲痕想了想,道:「她給你攏著的?」

雅蘭珠皺了皺鼻子:「攏著的我也能蹬掉,是她搬了椅子來,死死壓住了被角,那時我在想,這人真滑稽,還管我掉被子,我母后都沒管過這個,哎,真多事,難怪我覺得那麼熱。」

雲痕看著她,眼睛裡漸漸生出笑意。

「後來長孫無極傳了死訊來,」雅蘭珠對著那只螞蟻咪咪笑,湊近去聞它的泥土味,「她什麼動靜都沒有,安靜得讓我害怕,我就蹲在她面前看她,想著假如是我接著了戰北野死訊,我會是什麼反應?我肯定不會像她那樣,明明都在笑,卻整個人都空了,我會瘋會鬧會拿把刀出去宰人,再在戰北野墳前自刎,可是孟扶搖,她那個樣子,我第一次想為別人哭。」

雲痕晃了晃身子,手按住窗欞不語,雅蘭珠笑嘻嘻看著他,道:「難受了吧?就是這個感覺,我也是人,我也一樣會嫉妒會吃醋會在戰北野拚命追逐她的時候想宰了她,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戰北野就真的永遠不是我的了。」

她慢慢的在木質窗欞上用指甲畫了道長而筆直,沒有盡頭的線:「孟扶搖教會了我,要堅持。」

她將那只螞蟻送回原路,撥了撥它的觸鬚糾正它錯誤的方向,輕輕道:「送你回家。」然後爬上窗子,雙臂張開,迎風大聲道:「要堅持!」

她玲瓏的身影爬在高處,五顏六色的小辮子散開,一隻紫色一隻金色的褲腿灌滿了風,整個人向是迎風扯起的一道彩色的風帆,雲痕微微退後一步,仰頭看著這個孩子——他一直覺得她只是個孩子,甚至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在孟扶搖閃亮彪悍的光環下,這個和她有點類似的孩子的光芒被掩蓋,然而今日他才發現,愛玩愛鬧孩子般的雅蘭珠,她的內心有著不遜於任何人的成熟和智慧,也許她終生不能達到孟扶搖的成就,然而從人性的光輝與豐滿來說,她是孟扶搖的並行者。

這個小小的養尊處優的公主,這個背負著天下笑柄不斷追逐自己所愛的公主,這個眼看追逐有望卻被人橫刀一插滅失希望的公主,她有一萬個理由去恨孟扶搖。

然而她選擇抬起眼光,去看更遠的地方。

有人多自私,就有人多寬廣。

他看著她,就像看見層雲低壓的深黑蒼穹裡,極遠處一抹魚肚白般的光,那般的細微不可見,卻又那般光芒璀璨予人振奮的力量,只是那一抹光,便無聲告訴所有人,天將亮。

雅蘭珠回過頭來,她吼了一嗓子,頗有些激動,臉頰紅撲撲的氣息起伏,突然跳下來,拽著雲痕就走。

「咱們這一對倒霉蛋兒在這傻看著幹嘛?走,喝酒去!」

「元寶大人我警告你,你丫再跟著我我就把你煎了蒸了煮了炸了做滿漢全席!」孟扶搖踢踢踏踏的走著,頭也不回的對後面吼。

元寶大人委屈,丫的誰要跟著你呀,跟著你的明明是俺那無良主子,俺不過是個被他拎著的陪襯品,你丫專撿軟柿子捏!

拎在主人手中的元寶大人,抱臂哀怨的望天,思考著一個嚴肅的命題:自己是不是和孟扶搖八字犯沖,自從遇見了她,堂堂穹蒼享受供奉的「天機神鼠」,便淪為保鏢護衛附贈品陪襯品,地位江河日下,前景暗淡無光。

主子突然低頭看看它,讀出它心底的竇娥冤,安撫性的摸摸它大腦袋,安撫性的將它——換個手拎著。

孟扶搖一回頭,便看見某人依舊怡然的微笑,頓時小宇宙蹭蹭冒煙,也不回房了,直直站住,一臉假笑的道:「太子殿下,我突然覺得我有必要和你道歉。」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