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孟扶搖崩潰,玩到半夜,將牌一推,大呼:「三個欺負一個,不玩了,換人!」拖雅蘭珠上桌,她自己一邊看著,結果看著看著,黑了臉。

雅蘭珠一上,那幾個,牌也不算了,張數也不記了,控制輸贏的也不控制了,大大方方的打,高高興興的輸,元寶大人還在一邊洩牌——豎起一根爪子:一條,兩根爪子:二條,依此類推,亮出屁股是白板,吐出的舌頭是紅中,等等。

玩到天亮,孟扶搖輸掉的一座房子十畝良田一打婢僕及紅寶珠串,統統到了雅蘭珠手裡,孟扶搖怒極掀桌——果然人品有高下,偏心無國界,忒傷心。

她憂傷的去換了衣服,直奔——法場。

今日,磐都曲水主街落龍台上,斬戰北恆!

落龍台。

天煞四品以上官員及王公貴族特享的魂斷之地。

今日微雨濛濛,落龍台上被洗得濕濕滑滑,白石地面上紋路清晰,因浸透了無數人的鮮血而脈絡微紅,台周黑石雕刻的猙獰蒼龍盤旋飛舞,張大利齒森森的龍口,等待新鮮鮮血的獻祭。

台上早已擺了監斬案,孟扶搖和主斬的中書大臣寇慶鴻揖讓過了,自在下首坐了,她是副監斬。

巨大的鑲龍側刀寒光熠熠,四面垂了竹幕——天煞開國以來,首次行刑親王,戰北恆將成為落龍台建成至今有幸吞噬的最尊貴人物,為了給尊貴人物相配的待遇,除了文武百官觀刑之外,其餘百姓都遠遠攔在三條街之外,便是行刑,也在竹幕內進行,以免天家龍子的龍頭四處亂滾,有傷體面。

盛夏已將過,初秋的涼意絲絲沁人,雨絲將落龍台下深紅的花朵打濕,有一種淒慘的艷。

長街上傳來轆轆車聲,吱吱呀呀的單調,在一片寂靜中聽來有幾分瘆人,漸漸的,牛車裡漠然坐著的黃綾裹枷披頭散髮的戰北恆,出現在百官視野中。

看著昔日金尊玉貴威權不可一世的恆王殿下,如今這般慘狀,天煞文武都露出悵惘悲涼的神情,他們仰頭看著陰霾灰沉的天空,想著沂水終渡揮兵而來,亦如烏雲壓城的烈王北野,都在心中生出隱隱的不祥預兆,彷彿今日恆王的末日,似乎也將是天煞皇朝的末日,而即將從戰北恆脖腔裡流出的鮮血,不過是更多鮮血流出的開始。

鐵帽親王能剎那間頭顱落地,玉階金宮為什麼不能在轉瞬間崩毀?

這一剎整個磐都,都失了聲。

這一剎整個天下,都轉過眼,驚異的注視著天煞這一場離奇的殺王大案,等待著其後掩藏著的更多陰謀和風暴。

這一剎孟扶搖注視著戰北恆,心中想著的卻是死於他暗殺之手的老周太師。

那個目光遠大不計榮辱的兩國貳臣,用一生的時間來為摧毀這個王朝做著努力,並在死後多年,依舊為自己報了仇。

戰北恆木然的下了車,木然的被引上落龍台,四面竹幕刷刷垂下,遮擋了最後一點天光。

生命的終場,也將落幕。

寂靜無聲裡,竹幕裡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帝家無情,陷我沉冤!」

攜著巨大疼痛的呼聲,巨杵般撞向沉沉的天空,將那些烏雲都似乎撞開了些許,卻也只一霎微移,瞬間合攏,仍舊鍋蓋般罩下來。

孟扶搖卻突然站了起來。

她在眾目睽睽下平靜的站起,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我去送送恆王。」也不看眾人震驚神情,轉身就走。

「孟大人。」身後監斬官低聲呼喚,提醒她此刻的立場。

孟扶搖轉身,高台之上聲音清晰,一字字道:「恆王便縱有千般不是,也已受了天朝國法,他向來待我厚重,我怎能任他於這淒風苦雨之中,連杯暖身子的酒都喝不上,便這麼上路?」

百官們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慚愧的微低了頭。

竹幕裡戰北恆卻微微濕了眼眶——當此絕路,百官為避嫌都在躲避他,唯有這個二百五統領,生死關頭見血性!

孟扶搖掀簾而入,帶動層層光影,戰北恆淚眼模糊的抬頭看去,見那少年端了酒過來,半跪他身前,恭敬的將酒杯奉到他唇邊。

那少年微微的笑,平和而純粹,坦然而明朗,戰北恆看著這樣的眼神,一腔鬱怒漸漸消散,有點慚愧的想起自己將她關柴房的舊事,歉疚的笑了一下。

他並不知道戰南成那晚在孟府的遭遇,也不知道人偶是在九仙房內起出的,他如果知道眼前這誠懇的少年就是將一國親王至於死路的罪魁禍首,別說笑了,只怕便會立即撲上去將對方的肉一塊塊咬下來。

然而他現在只想著別的——戰南成你連我都殺,別怪我不客氣……

他在笑,不喝那酒,卻低低道:「孟統領……人待我不仁,我也無須義氣,說件事給你聽,你記著也好,不記著也成,算是我最後的謝禮。」

孟扶搖目光一閃,「哦?」了一聲。

「陛下有暗疾,每到秋天必定發作,往年他發作時會到南方以狩獵為名休養,今年不可能了……也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方式治病……」

「哦……」孟扶搖微笑,「真是令人擔心,什麼樣的病呢?」

「那就無人得知了,我只知道我戰家未得皇位時,他沒有這病,還是父皇得天下之後的事……」戰北恆住了口,就著孟扶搖的手,喝完了那杯酒。

隨即道:「……最後還有你來送我,我很謝你。」

孟扶搖低頭看著他的眼睛,目光一閃,她本想借敬酒這一刻告訴戰北恆真相,活活氣死他丫的,然而看這一刻戰北恆感激涕零的表情,又覺得,拿命就可以了,何必做得太絕。

讓他帶著人世間最後一點自以為的溫暖上路吧,下輩子也許還能做個好人。

她收起杯子,微笑退了出去,竹幕掀開又合攏,將少年纖細的身影慢慢遮沒,清秀的臉在竹幕一條條細碎的橫影中幽然一閃。

所有的背景都被虛化,唯有雨絲掠過明亮的眼波,那眼神有飛燕般的伶俐和蒼鷹般的凌厲,那般在灰暗的秋日細雨背景中閃著,看起來很有幾分熟悉。

戰北恆皺起眉,思索著。

某個火把熊熊的夜,宮闈深處,一個少女在馬前冷笑睨視的眼神突然闖入腦海。

那眼睛……那眼睛……

宛如冬日的湖水突然遭遇地裂,那麼大泊大泊的狂湧而出當頭罩下,澆了個冰涼透心!

戰北恆突然蹦了起來,戴著重重的鐐銬蹦了起來。

他大呼:「你——」

「嚓!」

刀光一閃,匹練似的在半空拉開銀虹一抹,呼嘯著落下!

世界剎那一涼。

鮮血激飛丈高,豁剌剌噴上四面竹幕,淋漓拖曳,勾勒成圖,豎如山抹皺褶,橫如水積滄海。

冥冥鬼神之筆,作畫血色江山!

落龍台終於飽吸了龍子鮮血,在秋雨中恢復沉靜,監斬官們向戰南成回報,戰南成自然早已聽說孟扶搖不避嫌疑送戰北恆上路一事,不僅沒有不高興,反倒露出點放心神色——這小子果然不是涼薄之人。

孟扶搖冷眼瞅著,微微露一絲冷笑,不過是帝王心術而已,咱整天在全天下最深沉的某個未來帝王身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對付那傢伙水準不夠,對付你還不綽綽有餘。

她騎了馬回家,從皇宮到她住處要經過一片紫竹林,算是城中心唯一僻靜的地方,萬千紫竹在風雨中搖曳,竹露清響,聲聲清脆怡人,孟扶搖在竹林間小路上騎馬而行,悠然聽著,道:「這大概也可以算是此刻風雨磐都唯一寧靜如初的地方了。」

身後卻沒有回音,孟扶搖皺了眉,鐵成不愛說話,好歹姚迅也該開口湊趣吧?這傢伙最無恥最會拍馬屁了。

她抬眼,身前一點竹葉,滾過細細露珠,那點水光一閃便逝,照見一團粉紅影子。

孟扶搖突然竄了出去。

她手一拍,頭也不回從馬上飛出,人往前衝,身周的竹葉突然「唰」一聲齊齊向後一射!

射到一半,竹葉齊齊一折,又「唰」一聲射回來,千刀萬針一半攢射孟扶搖後心。

孟扶搖游魚般一滑,身子一旋已經讓過那簇竹葉刀,手一伸,虛空籠著那簇竹葉,任那淡碧微黃在掌心之下浮沉,笑吟吟看著那團小粉紅,道:「太妍,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麼?」

太妍從僵直的姚迅身後探出頭來,白裡透紅的小臉,梳老成的墮馬髻,怎麼看怎麼不搭調,她皺眉望著孟扶搖,道:「世間男女,在我看來都一樣,螻蟻而已。」

「是嗎?」孟扶搖驚呼,「那麼太妍,難道你現在抱著螞蟻的腰,還靠不著螞蟻的肩頭?你真的好嬌小。」

太妍寶光璀璨的眼睛瞟她一眼,道:「你在罵我?沒人告訴你罵我的人會付出什麼代價麼?還有,說我不如他高?我殺了他他不就比我矮了?」

孟扶搖立即出刀!

太妍剛說出「我殺了他」幾個字時,孟扶搖「弒天」已經拔出,黑色刀光一閃,直投太妍。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