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到了夜間,御花園水亭之上放起煙花,十二簇團團富貴金花升起於黛青色的夜空,再千絲柔曼的綻開,盛放出深紫金紅翠綠寶藍明黃鴉青諸般艷麗色彩,那些繡球牡丹芍葯臘梅幽蘭迎春菊桃杏李,擠擠簇簇於長天之上怒放,再倒映進玉帶湖上水色流光,千波粼粼七彩流溢,人影花影亂如潮。

那一場煙花夜深方散,水亭寶座之上的帝后,含笑倚欄同觀,煙花明輝千里,斑斕色彩耀亮亭上盛裝女子仰起的嬌俏下頜,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般變幻色彩極盡鮮妍,卻不抵她眼底無盡流轉的神光。

她看著煙花,眼神卻透過那煙花,望向更遠的方向。

而在水亭之側,黑色錦袍男子負手立於一隅,拒絕參與這盛世令人驚喜的燦爛,只遙遙如磐石而立,深深注視著那個纖細的背影。

在水亭更遠之處,皇宮某地,女裝打扮的男子亦在默默仰首,琉璃般的眼神裡,心事濤生雲滅,變幻萬千。

昭寧十二年冬,最後的一場煙花銷燼,極致繁華。

十里風流煙花繁華之外,人市上小七還在苦苦等著趙公公。

他等了整整一天,沒吃飯沒喝水,有人看不過去,勸他:「今天封後大典,趙公公一定忙得很過不來,你且回去明日再來。」

小七點頭,繼續等,他能回哪兒去呢?

到了晚間,倒是等來了一個宮中人,卻不是趙公公,御膳房需要苦役太監,御膳房李公公來招人。

招苦役太監和招外殿做工的雜役不同,那是要去勢的,工人們大多不肯,李公公苦著臉,心道這個雜役需要一把死力氣,尋常太監做不成,如今這些壯漢子又招不著,真是為難。

無意中看見蹲在牆角里一臉茫然的小七,看他年紀雖輕卻一身好筋骨,不禁眼前一亮,上去問:「咱家要雜役,你去不去?」

小七眼睛裡立即放了光——雜役,上次趙公公也說要他做雜役,他怕是做太監,後來特意問過說不是太監,在宮中做工,既然不是太監,當然要去。

他流浪久了,也懂了點人事詭詐,還小心的確認了下:「雜役?」

「雜役,勞力活咧。」李公公答。

「我去!」

「好咧。」李公公眉開眼笑,「咱家還有事要辦,給你個單子,過兩天你去宮門外鐵家胡同的宮人司找咱家,咱家姓李。」

小七點頭,揣了單子大步走開,心中思索著,今晚該睡哪裡呢?護國寺那裡有座橋挺擋風的,就那裡吧。

他沒有銀子——做了三天白工沒拿銀子就跑了,再說他都忘記了銀子長啥樣了。

小七的步伐重重敲在長街之上,為今晚有個地方可以遮風擋雨而歡喜,為明日可以進宮找到孟扶搖抽打他而歡喜。

她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找陛下了。

護國寺不遠處便是驛宮,從長街的這頭到那頭,一個交錯點。

長街寂寂,青黑色路面被遠處燈光照得如同深淵的水面,路兩邊白日的花景,拚死熱鬧了一陣,終抵不住這冬日一整天的冷風,俱都萎謝,微捲了黃邊的深紅金黃花瓣,從枝頭旋旋轉轉飄下,在寒風中瑟瑟可憐,踩在行人腳底,便有了幾分繁華謝盡的蒼涼。

戰北野正從宮中回來。

他馬蹄踩著落花,卻未曾沾著那綺麗未散的香氣,頗有些悶悶不樂,黑風騎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出。

無論如何,陛下今日心緒一定不好,所謂的坦然所謂的不在意都是為了不影響孟王的計劃,沒有哪個男子眼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站在別的男人身側,以別人的妻子名義接受恭賀會無動於衷,哪怕那是假的。

他耍了軒轅朝廷一把,可是內心裡,他又何嘗不希望那句話有另外一個回答呢?

黑風騎默默無語,想著小七統領被驅逐,紀羽統領斷臂遠走長瀚,黑風騎中陛下的左膀右臂都因為瀚王而離開……陛下,太寂寞了……

戰北野只是沉默著,漫不經心仰首揮鞭。

一個低頭匆匆走路的身影突然擦過他的馬,衣衫襤褸,滿面塵灰。

戰北野的鞭子僵了僵——這影子看起來有點像小七呢。

然而轉瞬他便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小七這輩子就沒低過頭,這個桀驁的孩子,從來不肯彎下自己的頭顱,他還曾經取笑他脖子是金剛做的,寧折,不彎。

那衣衫襤褸的人匆匆低頭過去,在擦身而過時,側頭蹭了蹭肩膀。

戰北野如被雷擊!

有個人,因為身世淒涼,由狼養大,有些鏤刻在生命中的野獸類的習慣即使歷經人世依舊無法更改——他脖子癢的時候會忘記自己有手,而是動物般用腦袋去蹭。

小七!

戰北野一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正在沉思的小七不防他一抓,霍然回首就要發怒,一轉眼看見戰北野,嗷的一聲就撲了過來。

他撲得那麼兇猛,像是要將戰北野從馬上撞下來,戰北野晃了晃,定住身形,彎身攬住他,想要下馬,小七卻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埋著頭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戰北野覺得褲腳那裡,小七靠著的地方,微微濕了。

那濕潤感越來越明顯,浸透了夾袍,直入體膚。

最後流進他心底。

戰北野低頭,看著那沉默的,扒著他腿的,努力壓抑仍然看得出肩膀微微聳動的孩子,看見他滿頭灰土,穿著兩個多月前已經不符合如今節氣的破爛衣衫,手上有因為做不慣勞作拿工具姿勢不對,磨出的血痕和老繭。

看見他什麼都在改變,唯獨背上,仍舊死死背著那個鞭子,甚至連位置,都沒動過。

兩個多月……這個歷經拋棄、生命裡只有他和黑風騎、卻被他再次無情驅逐的孩子,他渡過了怎樣的恓惶苦難歲月?

黑風騎沉默著,一個個水光隱隱的扭轉臉去。

戰北野仰起頭。

冬日蒼白的月光,照亮大瀚帝王堅剛英悍,從不為風雨摧折的眉目。

久久,眉目之間,緩緩流下蜿蜒的水滴,那水滴在微微憔悴的容顏上匯聚成溝渠,再悠悠滴落,滴入那無聲嗚咽的孩子凌亂的發間。

至痛,無言。

這一晚,異國枯葉飄零的長街之上,相擁而泣的人們久久佇立,直到冷風將那衣衫單薄的孩子吹得一顫。

戰北野立即脫下自己的大氅給小七披上,問他:「你現在住在哪裡?」

小七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戰北野立即明白了,更加自責的歎息一聲,道:「跟我回驛館。」

小七卻搖了搖頭,摸了摸袖子中李公公給的單子——他的事情還沒完成,他還要進宮去呢。

戰北野瞥見他動作,問:「你袖子裡什麼東西?」

小七道:「陛下,那是我在攝政王府認識的一位大叔,是個好人,我今天幫他典當了,得把他的銀子和當票送給他去,等我和那位大叔告別後,我再來。」

這段謊他撒得流利——前幾天王府裡有個想出門溜號的小工,用的就是這詞,他記住了。

戰北野從沒想過這孩子流浪兩月脫胎換骨撒謊也會了,點點頭道:「記得過來。」又命侍衛讓出馬,給了他銀子才放他走。

他帶著黑風騎離開,走出幾步回頭看小七,那孩子捧著銀子孤零零站在長街上,仰著頭緊緊盯著他背影,月光將他影子拉得深長,鍍在青黑色的地面上。

戰北野鼻子一酸,掉轉頭時心想,這孩子吃苦了,等他回來,好好補償他……

他在驛館裡等小七,卻沒等到他回來,連紀羽安排著跟隨小七的密探,也因為一時鬆懈,將他跟丟了。

命運在每個轉角,都自有安排。

第二日,當小七揣著單子,茫然不知可怕前景在等著自己,走向宮人司的時候,軒轅新後「宇文紫」,迎來了她入宮以後的第一個重要事件。

新後初立,各宮請安。

孟扶搖心情煩躁,決定要讓軒轅家的女人們速戰速決,她磨刀霍霍,準備殺雞。

軒轅旻以為她要殺雞給猴看,先給後宮一個下馬威,孟扶搖吸著氣,笑出白森森的牙齒:「不存在殺雞給猴看,如果不乖,那麼沒有誰好命做猴子。」

她一字字,森然道:

「都是雞!」

大清早,軒轅後宮裡鶯鶯燕燕大多都起了身。

這個大清早,非常之早——丑時末也。

沒辦法,因為新後傳下懿旨,她寅時要起來做運動,做完運動後大抵要洗澡休息下,大抵她休息的時辰就是慣常的辰時請安時辰,那可不成,她老人家睡覺比較重要,所以,娘娘們,你們就別睡了,反正以前沒皇后的日子,你們懶覺睡得也夠多了。

於是素來習慣太陽高照再起床的各宮妃嬪,萬般痛苦的掙扎著,丑時就得起身,梳妝還要一個時辰呢,等於一夜沒睡。

當然,正如在任何時代都不缺乏腦殘和叛逆一樣,軒轅後宮自然也有特立獨行拒絕媚俗的時代先鋒人物。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