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再等一會,宮中熄燈,咱們去永昌殿玩一圈。」孟扶搖道,「有些事想要找到答案,只能在那裡。」

「嗯。」長孫無極應了聲,嗅見身側女子淡淡體香,屬於處子清爽馥郁的香,混在這一花架的棣棠錦帶,石斛風信,鳶尾紫荊各色香氣中,不曾被淹沒,反而有種遺世獨立的徹骨沁人,而只著輕軟素衣的她,一朵雲一般飄在絲緞般光澤的紫紅黃藍花朵中,於星光迷離夜色朦朧中芬芳而氤氳。

便是這般看著她,突然便覺得想她,看著她想她,想她光潔的額明亮的眼,想她笑起來時微微上翹的眼角,想和她杏花天影裡,相看到天明。

突然又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那麼近的嘗過她。

於是他立即很有行動力的,一伸手攬過正在想心事盤算夜行計劃的孟扶搖的腰,側頭飛快的在她唇角偷了一個吻。

孟扶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異香一濃又散,倚著花架看著她眼神水光蕩漾笑意吟吟,孟扶搖看見那樣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軟,歎了口氣道:「堂堂太子殿下,越發鼠竊狗偷,沒體統,沒體統。」

長孫無極淺笑,道:「偷香者不為偷也……」話說到一半突然一側首,低喝:「誰?」

側前方,一道淡得似乎根本沒有的黑影閃過。

孟扶搖唰的彈起,身子一扭直撲側前方,那黑影身法極快,身子一彈已經掠出好遠,半空中一側首,隱約飄來一個怨毒的眼神。

那眼神雖然隔著距離隔著夜色也能感覺到那般的恨與毒,像是一條蛇從陰暗的角落裡無聲的游出來,赤紅的眼從平行的角度詭異的盯著,隔得老遠都嗅得見那般陰涼的腥氣,令人目光一觸,便覺得瞬間涼入骨髓。

孟扶搖卻冷笑,怨毒?這世上誰的心裡沒有一懷毒?她孟扶搖嬉笑怒罵跋扈無恥橫行五洲大陸,但那心,也在血水裡泡過!鋼汁裡浸過!烈火裡煉過!一樣透了孔,灌了風,生了毒,不怕你更毒!

她身形在半空裡像一道素色的虹,剎那跨越追躡不休,聽得身後衣袂帶風聲響,不疾不徐卻又一直都在的跟在身旁,知道長孫無極就在她身後,不知怎的心裡突然有種安寧穩定的感覺,彷彿,他在那裡,自己便永遠不怕沒有退路。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需做,本身便是最為寬闊廣大的退路。

她風聲呼呼的追,前方那人的身法十分奇怪,左一晃右一晃,一晃便是一道青煙,瞬間消散又瞬間聚攏,突然在又一次的消散中,掠過了一道拐角。

孟扶搖追過去,拐角後躥出一條黑影,換個方向直奔,似乎是宮中西北角,越奔越偏僻,越奔屋舍越少,那人身法似也換了,似乎慢了些,不再有青煙般的消散感,他奔了一陣,突然身子一扭,隱入一叢樹木後不見了。

孟扶搖追過去,樹木後卻不見人,她怔住,停下,左右看看,四面花木寂寂,宮室半掩,月光白水般潑了一地,人卻真的不見了。

孟扶搖實在很難相信這天底下還有人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追丟,當然,十強者前五名除外,只是,那真是玉衡?

聽那天唐易中的口氣,玉衡和璇璣皇室有瓜葛,這個人,到底幫的是誰?

身後風聲微響,長孫無極掠近,他靠近時微微發出彈指之聲——這是他和孟扶搖約定的暗號,以避免再次被那個假冒偽劣鑽了空子。

「不見了?」

「嗯。」孟扶搖仔細的在四面搜索,覺得一個人憑空消失,多半是因為地道什麼的。

長孫無極抬眼望了望,道:「璇璣皇宮設計得古怪複雜,也許就是為了掩飾一些暗地裡的東西,不妨再仔細找找。」他突然指指前方一處樹叢後露出的一角飛簷道:「扶搖你看,那座宮殿,有些古怪呢。」

孟扶搖抬頭,便看見夜色下一角半殘破的深紅飛簷,垂著年代久遠發黑的銅鈴,銅鈴已經銹住,風過無聲,那般悠悠的在風中搖晃,遠遠看過去像是被吊起的四肢僵直的偶人。

只是那麼一眼,孟扶搖心便震了震。

這一霎心底突然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感受,像是行走莽莽原始叢林聽見遠古之聲空曠悠遠的召喚,激起血脈裡無聲卻激湧的共鳴,驚濤拍岸,卻又沉潛幽細,如氣勢宏大的默片在眼前上演,驚心動魄、壓抑無聲。

她晃了晃。

長孫無極一伸手便扶住了她,關切的俯身看她:「扶搖?」

孟扶搖眨眨眼睛,有點奇怪自己怎麼看見一角飛簷便有這麼大的反應,是不是和前世裡記憶深刻的某部鬼片場景太像,以至於心神震動?

長孫無極深深看著她的眼睛,突然道:「扶搖,我們回去吧,今晚不是說要去永昌殿探一探的嗎?」

「是哦……」孟扶搖看看天色,再不去只怕便要遲了,何況如果璇璣皇帝確實失去行動自由的話,那一定有人不願意他接觸任何人,他們今晚想要夜探永昌殿,肯定要費周折,必須早點過去。

她抬頭,又望望那一角飛簷,步子已經調了個方向,卻忽然一陣風過,銅鈴晃了晃。

無聲一晃,像被賦予了夜間生命的偶人,對欲待選擇離開的她招了招手。

孟扶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帶水,絲毫沒有平日的輕快,然而她自己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份反常的慢,或者說,這一霎,她突然察覺不到了自己。

長孫無極望著她沉在夜色裡的窈窕背影,眼神裡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孟扶搖一步步走向那個方向,撥開隱蔽的層層矮樹叢,跨過封閉的半殘的花牆,在一座廢棄的宮室前停住。

她仰頭,看著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樹叢之後,完全沒有璇璣皇宮建築的精美複雜特色的不大宮殿,看著那銅鎖生銹的宮門,斑駁的生著暗綠苔痕的宮牆,滿牆上爬著籐類植物,在冷白的月色下葳蕤,似一雙雙綠色鬼手,瑟瑟招搖。

腦海裡似也有冷白月光突然一閃,白光裡鋪開相似卻又迥異的畫面——漆得深紅油亮的敞開宮門,淺黃色整齊乾淨的宮牆,進出的忙忙碌碌的綠衣宮女和紫衣太監,一個人立在宮門之前,溫柔的俯下身,低低說了一句話。

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個角度,需要仰高頭才能看見飛簷上的金黃的銅鈴和一角深藍的天空,還有頭頂那人精緻的下頜,風從簷頂上掠過,銅鈴叮鈴鈴的響,卻不及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好聽。

那人還在說話,說什麼?說什麼?

那語聲在遙遠的記憶裡奔來,模糊而綿長,像是雨絲一行行寫在玻璃上,將原本明亮透徹的玻璃畫出朦朧的水印,那些字眼有種令人牽念的感覺,熟悉至近在咫尺,卻又遙迢似遠在天涯。

孟扶搖努力的想聽清楚,卻在這般的努力中突然覺得腦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扑打過來,將雨絲裡的玻璃瞬間擊碎,搖曳的晃動的視角隱去,深紅宮門淺黃宮牆隱去,進出的太監宮女隱去,飛簷銅鈴隱去,剩下的還是這冷白月色下的宮門深鎖,宮牆斑駁。

她看著那宮牆,良久慢慢走上前,輕輕摸上去,似撫摸親人體膚般,仔仔細細從上摸到下,快到宮牆根時,突然心口一撞渾身一冷,如被雷擊。

那一擊擊在全身也擊在頭頂,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諸般景物,極度的暈眩裡孟扶搖低低「啊」了一聲,抱著頭蹬蹬的向後退,嘴裡發出不堪疼痛的抽氣聲。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肩頭,穩定沉著,熱力隱隱,只是那樣輕輕一按,一股熱流湧入,撫平她突然混亂的真氣,長孫無極微帶擔憂的語氣隨即響在她頭頂,低低道:「扶搖,我們回去吧。」

孟扶搖閉了閉眼,再睜開,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後抿著唇,向前跨了一步。

這是她對於這一刻的抉擇給出的態度,也是她對於人生一貫的態度——在可以逃避的時候逃避,在不應該逃避的時候面對。

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卻也許會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懼而裹足不前轉身逃開,不該是她孟扶搖做的事。

她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跨出那一步,跨上滿是塵灰的宮階,手指一搭,銅鎖落下。

沉重生銹的發黑銅鎖落入掌心,冰涼粗糙,似這一刻心情,揉了沙子一般被無聲帶血的磨礪。

這扇門就在眼前,那些無數次逼到眼前卻也無數次繞開的故事,在推開這扇門後,也許就會再也不能退避的湧來。

孟扶搖手停在半空。

卻也只是頓了那麼很短的一刻,隨即毫不猶豫的,推門。

「吱呀。」

長久沒有上油的門軸發出沉重悠長的吱嘎聲,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申吟,月光被無限度拉長,拉出落滿枯葉的長長甬道。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