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小公主……璇璣皇后最後一個女兒吧?是個公主呢。

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是他嗎?

她心裡翻來覆去的想,看來這個小公主對他很感興趣?也是,這麼個皎皎少年郎,不僅擁有絕世容貌,幾句話便可看出聰慧睿智,又寫得舉世無雙的璇璣圖,哪家少女不傾慕?五洲大陸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紀,已經可以訂婚了。

這麼想著,突然發現四周沒了聲音,隨即眼光一落,發覺自己竟然沒把璇璣圖塞好,那半副衣襟從懷裡飄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櫃子之下的地上。

她腦中轟然一聲,一時不知道是揀起好還是不管它,她不確定那小公主看見這圖沒有,如果她此刻的安靜便是因為正盯著這圖,她一撿,豈不等於暴露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櫃門突然再次無聲無息開啟。

這次開得更突然,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就看見一方金紅的裙裾,繡著層層疊疊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鋪開,那裙子上綴著無數明珠,五彩燦爛的耀眼。

隨即她聽見輕輕的一聲「咦」,一隻雪白的小手伸進來,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頜。

隨即她看進一雙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很特別很美麗的眼睛,那眼睛裡閃爍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溫暖觸動,不是偶爾看見的娘的哀痛無奈,而是詭譎翻覆,深不見底。

她用那種帶點侮辱的手勢抬著她的下頜,慢慢的道:「你是誰?」

這次,再不能糊弄過去了,她默然不語,別過頭去。

那女孩卻不再問,打量了她週身,又看看四周陳設,目光中慢慢掠過了悟,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好,好。」

隨即那女孩目光一落,看見那半幅璇璣圖,一看之下頓時目光一亮臉色一變,她將那圖仔仔細細掃過一遍,又看了一遍,閉上眼似乎在默記,又似乎在體會,隨即便要將那圖往自己懷裡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奪,長久沒剪的指甲飛快一劃,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鮮明灼眼。

她也不管,將那圖趕緊塞進了自己懷裡。

那女孩怔住,似乎沒想到她會出手去奪,凝視著她眉毛慢慢豎起,她豎起眉的時候看起來再無先前的平靜溫和,很有些濃重的煞氣,這樣的孩子身上的煞氣,驚得靈魂二十二歲的她也顫了顫。

隨即那女孩卻笑了。

她笑,眼神裡毫無笑意,冷得一根鋼針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臉上。

「什麼稀罕物兒?」她笑,「他寫的?你就為這個搶?難怪說在這裡看見人但是又不見了,他見了你?他見了你?」

最後一句話她重複兩遍,第二遍時已經全是森然涼意,涼得像在冰床上撥弄一塊塊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櫃子裡的孩子,唇角里有譏誚還有被這樣的人打敗的憤怒,半晌卻突然又笑了。

這笑容近乎溫柔,甚至還有幾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簡陋的耳房中開放,隨即她很溫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親自去你懷裡掏摸那圖,那實在太髒了。」

她笑著,關上櫃子門,不知從哪掏出個鎖,啪嗒一聲鎖上,光影合攏的那一刻,她道:

「你會自己乖乖獻給我的。」

櫃子鎖上,她華麗的裙裾從底縫日光的光影裡掠過,反射七彩斑斕的光,再慢慢移開,那尊貴的公主不再說什麼,竟然就這樣走開了。

她鬆了口氣,雙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繼續靜靜的等。

這個小公主不是什麼好鳥,只怕會出什麼蛾子,然而她卻又完全的無能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裡,等著未可知的命運。

希望他能來,希望他能來……

外間又響起步聲,這回她沒動,她聽出那是娘的腳步聲,有些急切。

娘的腳步聲後,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無比仇恨的!

她突然開始發抖,渾身又冷又熱,沙子似的磨著,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噴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對話模模糊糊傳來。

「……娘娘傳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兒,路公公……好歹麻煩您給看著點兒……」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聲音。

「……每次都麻煩你……」娘似乎在拭淚,「當初生她,也是靠您幫忙……也沒什麼謝你的……」

「說這個做什麼。」那忠厚慈祥的聲音永遠如此忠厚慈祥,她卻聽得一陣陣泛上噁心,渾身發抖,無數東西從胃裡泛上來,一波波的衝上咽喉,卻又吐不出,堵在咽喉裡散發著衝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樣的窒息裡一點點的沉下去,卻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沒完沒了的在滅頂的黑暗和憎惡裡浮沉掙扎,沒完沒了的抓撓求救,直至將胸口抓撓得血肉模糊……

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求求你別讓他過來!

她無聲在櫃子裡翻騰,冷汗涔涔,所有語言功能每次在這一刻都會完全喪失,那些蜂擁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將她淹沒。

娘聽不見她無聲的吼叫和呼救,她揣著一懷不安匆匆出去了。

她這次出去,便再也沒能自己回來。

那沉厚的步子,寬大腳掌落在地面的聲音終於漸漸接近了來,夾雜著幾分古怪幾分興奮幾分淫邪的嘿嘿笑聲。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

無聲的呼叫和翻騰不能挽救屬於她這五年來的淒慘,如同那一千多個日夜,一樣。

紫色袍子落在縫隙下的地面,一雙黑布鞋的大腳,過往幾年她常常看見的,噩夢般的人。

一雙蒼白的,散發著太監獨有尿騷味,手指特別細長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從櫃子底下的縫裡探進來。

探進來……

蛇一般的蠕動著,探測著,以那少有的細長,游刃有餘的在黑暗中憑著感覺尋找著幼童的身體。

她瑟瑟發抖,夾起腿,拚命的向櫃角縮,和以前許多次一樣,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那些散發著臭氣的木頭裡去,化為塵埃化為木屑化為空氣化為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成為她自己。

那條蛇,無聲無息的翻騰遊走……黑暗中她淚流滿面,用頭砰砰的撞櫃門板——你答應我回來找我的,你答應的!你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不回來?!

……蒼白的細長手指,不緊不慢的慢慢爬動著,那條蛇一忽兒爬上她的身體,一忽兒又移開……

太監似乎也很享受這般一個尋找一個逃避的過程,彷彿枯燥空寂的太監人生裡難得有趣的一個遊戲——一個最下等的不男不女的太監,也能這般操縱別人的意志,和……身體。

在比自己更弱小更無能為力的幼童面前,他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強大。

那真是對他人生悲劇的一個最大的補償。

他興奮的笑著,細長蒼白的手指慢慢游移,直到終於玩夠了,失去耐心的,才十分精準的,往根本早已找準地方的直直摸去……

「啊!」

「啊!」

孟扶搖一身冰冷的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叫裂了心肺。

她糾纏著一堆被褥滿臉是汗沒頭沒腦的向外狂奔,那一瞬她眼睛裡眼白全無,只剩下黑暗,無窮無盡的黑。

無邊無沿的黑暗,生命裡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一千多日夜的地獄般的木櫃生活那些永無止境的飢餓沉默那些不能伸直的軀體那些難熬的酷暑和寒冬那些只能看見油燈和宮燈光芒的黑暗歲月還有那困於櫃中捆住腳動彈不得默默承受變態太監長年累月的猥褻和侮辱……

啊——

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那些世間最慘痛最深重最悲哀最無奈的悲涼和恥辱?

十四年前深埋的噩夢,她選擇忘記此生永遠不願再重新面對的噩夢,為什麼一定要鮮血淋淋的扒開,讓她透過自己血肉模糊的過去,看見這世間最大的悲哀和森涼?

她長嘯一聲,旋風般的向外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撞什麼,只覺得這一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統統全都是仇人,都是橫亙在命運裡的最冰寒的高山,任她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在自己的一地殘肢斷臂血肉橫飛裡掙扎,每次好容易支撐著爬起,立刻又是一塊巨大的冰川劍般寒光閃閃墜落,直插頭頂。

她呼嘯著,嘯聲驚動整個巨大的驛館,她化成一道黑色的颶風,捲著房間裡各色傢俱砰砰彭彭向外撞。

眼前突有白影一閃。

隔壁房間的宗越先撲了出來。

此刻的孟扶搖哪裡認得出人,只看見雪白的影子,白色的……對,冰山,橫在她生命裡的,需要粉碎的冰山!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