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她此刻不想看任何人,不想看許諾回來找她卻最終沒有回來的長孫無極,不想看老路最後指認語意不明但是八成在當年的事中有份的宗越,她只是一分分的涼下去,在午夜的風中冰涼徹骨的想著,有什麼可以相信?有什麼可以依靠?那些愛著你的人,你以為此生他永不會負你,結果某個拐角驀然轉身,卻發現他們在對岸遙遙冷冷看你,而身前濁浪滔滔,不得渡舟。

原來,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誰知道後悔的滋味。

誰知道相思的滋味。

誰知道在相思裡後悔的滋味。

正如這長夜裡風慢慢的涼,冰絲般的穿過掌心,像往事無聲無息的從記憶的那頭踱來,戴青色面具,一雙深黑的沒有眼白的瞳孔,那麼冷冷的貼面盯上你,瞥一瞥,心便「卡嚓」一聲,裂了。

十餘年不過一夢。

一夢裡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

一夢裡十年淒涼,似清湖燕去吳館巢荒。

一夢裡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一夢裡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原來一夢。

他慢慢的轉動手中酒盞,在高樹之上,對著更高的月,遙遙一敬。

月色清涼,如這杯中酒液冷冽,清凌凌的在掌心中掠過,又像是那一刻她的眼神。

就著那樣的眼神喝下這杯酒,便生生喝成了苦酒,苦至此生未曾領略過的滋味。

十四年前,他亦品過那樣的滋味。

那一年他失了信,毀了諾,然而便失去了他的小小女孩。

那一年他在黑暗的櫃子裡邂逅她。

那一年他在床褥下尋著那朵小小玉蓮花。

那一年他聽見她說,她是含蓮出生的最高貴的公主。

那一年他迎著她的目光,她明明淚光模糊卻還給了他一個令他震撼的屬於成人滄桑而震撼的笑容。

那一年他將她放在膝上,梳她五年沒梳過糾結的發,很好的髮質無人打理,滿頭亂生,他慢慢的理那亂髮,心上也像長了葳蕤的草。

那一年他將她抱在懷裡,裹在厚厚的披風裡,五歲的孩子長得像三歲,輕得像一歲,抱著她像抱著一隻幼貓,極其安靜而乖巧。

那一年他原本打算帶走她,然而他突然聽見師叔的聲音。

還隔著一個宮室的師叔傳音要他過去一下,見見玉衡,他便將她放回,準備見了玉衡再回頭帶走她。

走到一半看見八歲的女孩匆匆而來,神情欣喜而急切,他隱約聽說過這位公主對他很感興趣,曾經專門遣使到無極拜訪,致上問候,他對那樣的問候敬謝不敏,而那個年紀的他,還是少年,敬謝不敏便真的是敬謝不敏,不知道迂迴婉轉不知道曲意逢迎,三十六計,躲為上。

他躲在宮牆之後,聽師叔和玉衡在說話。

師叔似乎有點不忿,語氣不太好聽。

「你看我那師兄,多事性子永遠治不了,整日以天下正道為己任,這世間那麼多魑魅魍魎怪道邪術,豈是他們一門能消滅完的?這不,坐關坐得好好的,突然說天降妖女,擾亂天地平衡,須除之,說我在遊歷江湖,正好,順手給解決了。」師叔手指一敲桌子,嘖嘖連聲,「笑話,茫茫人海,到哪找一個大活人?」

屋子裡玉衡也在笑:「你還有解決不了的事?這世上除了你師兄和你門中那群長老,還有誰是你解決不了的?再說你師兄既然有這個吩咐,肯定有說是什麼人的。」

「嗤——」師叔鼻子裡哼了一聲:「就給了個大概的生辰,並說那女子多半出生時帶有異象,可我在天下找了五年了,也未曾聽說過誰出生帶有異象,而生辰八字——女孩兒養在閨中,到哪裡去問人家生辰八字?」

「什麼生辰八字?」玉衡似乎在不急不慢的喝茶,半天才問:「有機會我也幫你探聽下。」

師叔便說了。

他當時便一震。

那生辰八字,和她的只差一天,而她……含蓮出生。

是她嗎是她嗎?

是她吧是她吧。

她的眼神那麼奇特,明明只是五歲孩童,目光裡卻滿是對這世事和人生近乎透徹的了悟和悲涼,五歲的孩子,知道疼痛,卻未必懂得那般沉重的悲涼。

五歲的孩子,被關在櫃子裡,滿身褥瘡面黃肌瘦骨節變形,最大的可能是殘疾弱智,然而她說話清晰言辭明朗反應敏捷,甚至還有小小的幽默和古怪的言辭。

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心沉了沉——原本他還想著,帶走她,如果有機會的話向師傅求懇,也收她入門下,給她一份安定強大無人敢於再欺負的光明生活,然而現在看來,不能了。

他還要隨師叔回師門,帶著她遲早會被師叔發現,他師門中人都有大神通,小小的她絕對瞞不過師叔,更不可能瞞過靈機通神的師尊。

他猶豫一刻,轉身想趁師叔還沒出來,趕緊先把她送出宮,想辦法找人寄養,以後從師門回來再接走她。

然而他剛轉過身子,師叔已經飄了出來,招呼他,走了。

他無奈,只好隨師叔離開,一路上他強逼著自己不能回頭,卻總在恍惚中似乎聽見她扶窗呼喚的聲音,聽見她不知道在哪裡發出的求救和哭叫聲,他在那樣的幻境裡臉色蒼白,飽受折磨,師叔發覺了,還取笑他怕璇璣公主何至於怕成這樣,他怕師叔發覺,只好忍著,勉強的笑。

當晚師叔又拉著他練功談武,這也是以前的慣例功課,那晚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幾次試圖打斷師叔,連催眠術都冒險使了,結果除了讓師叔產生疑惑外,別無作用。

沒有辦法,師叔太過強大,不是十三歲的他可以應付,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

直到第三天,他才找到一個可以離開師叔的機會,一路狂奔回頭去璇璣皇宮。

他來遲了。

人去屋空,那櫃子空空的開著,不僅那屋子,連整個宮室都空了。

更讓他心神發冷的是,滿屋子飄蕩著濃厚不散的血腥氣味,他甚至在已經洗過的地下青磚縫裡,發現已經發黑的血跡,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甚至還有細微的肉屑,而那張床上,乍一看沒什麼特別,只覺得顏色似乎變了,發白變成發黑,散發著濃重的腥氣,用手一摸,滿手淡紅。

要多少的鮮血流出,才能把一張床整個染透?

他立在那裡,立在秋夜如水的月色裡,那一霎,從頭到腳,冰冰涼。

誰遭遇了天下最慘的酷刑?誰發現了躲在櫃子裡的女孩?誰死在這張床上將遍身血肉橫飛,誰知道那五歲的小小孩子,在這三天裡面對了什麼?

他甚至找不到人去詢問——整個盈妃宮中的人,大多都死了,連盈妃據說都「暴斃」了,他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查證,他還得趕回師叔身邊。

他來時一路狂奔,去時步履蹣跚,她的生死不明,他的失信錯過,像是一道鐵索,牢牢鎖著他心頭,從此再無一日卸下過。

後來他試著向璇璣提親——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假如是鳳旋發現了她呢?鳳旋發現了她她便有活路,無論如何虎毒不食子,也許她娘親會被殺,也許盈妃會被遷怒,但是作為皇女的她,無論如何是皇族血脈,璇璣皇后再跋扈,也無法當著鳳旋的面殺掉他女兒。

他求娶「璇璣陛下最小的,含蓮出生的女兒。」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也知道她沒有名字,只能這樣形容。

那頭很快有了回音,璇璣皇帝欣然應下,得到消息時他狂喜萬分,以為她確實被鳳旋救下,但是雙方交換庚帖時,他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了。

庚帖上是鳳淨梵,生辰八字也不對,而此時五洲大陸也開始傳開鳳淨梵含蓮出生的傳說,但是似乎沒有人想過,為什麼到鳳淨梵八歲,才會傳出她含蓮出生的說法?

而鳳淨梵這個名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小公主遣使求見他的時候,拜帖上寫的是「鳳淨繁頓首。」

一字之差,為了向佛陀蓮花靠攏,她連名字都改了。

而世人聽見那些傳聞,往往也不會多想,這樣一年年傳下來,鳳淨梵便真的含蓮出生了,隨著年深日久,越發沒有人想得起當初那個含蓮出生的傳說具體發生的日期。

但他記得,但他知道。

他堅決要求退婚。

為此他遠赴璇璣,鳳旋為了挽回婚姻,連璇璣圖都拿出來了,這圖一拿,他反而更確定鳳淨梵見過那孩子。

如果沒見過,如何能知道璇璣圖的內容?

既然她見過,她便是那慘案發生的最大嫌疑人,他為此對她施了攝心之術,當年他那功力還不純熟,但是勉勉強強也摸出了那夜發生的事。

果然是鳳淨梵告了密,皇后暴怒,當即命人對許宛施刑,並處理掉了鳳無名。

鳳淨梵的記憶到了許宛施刑那裡便模糊不清——小小年紀的她看見那樣慘烈的一幕,縱然天賦涼薄也承受不起,她也直覺的避開了。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