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許宛在很多年後,心知破鏡終無重圓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遠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這種方式,最終給他一個安慰。

然而那也是遲了。

那一聲原諒,再也不能送達。

孟扶搖閉上眼,想起官沅縣大牢裡那個男子,他那般的邋遢骯髒,已經看不見額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運依舊安排她遇見他,安排她在他面前無意中脫下面具,也許,那是許宛的安排吧,用這種方式,給了他漫長的等待一個最後的了結,也用官沅大牢裡那次相遇,成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對身世真相的開始。

至於那人是怎麼知道許宛埋在煙凌宮牆之下,怎麼從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裡一呆許多年,都已是無從尋找答案的疑案,隨著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於天地間,二十多年前他將未婚妻送進宮,謀取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二十多年後,她早已淒慘死去,而他遇見她的女兒,將這條命還了回去。

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搖悠悠一歎,將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對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團聚了吧?但望來世裡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漸漸的黯下來,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輪大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輝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綠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澤華艷,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搖爬起來想去吃飯,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輪圓而大的月色裡,有人正在作飛天劍舞。

那人衣衫寬大,舉動間風姿天成,原上長風間衣袂獵獵飛舞,於一地淡金月色迤邐長草間若隱若現如在九天,舉手投足瀟灑靈動;長劍撩點裁雲鏤月;明明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起伏轉折之間卻迅捷與優雅同在,剛勁與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和靈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風物浩淼無極,皓月煙籠碧野,淺黑的劍舞之影鍍上玉白的月色,鮮明如畫,而斯人一劍在手,不謝風流。

這樣一幕,似曾相識……

孟扶搖癡癡坐著,看那人躡足而過時光隧道,將兩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紅眼眶。

初見、初見、兩年前,彼時她於玄元後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時他在山洞對面孤崖之上瀟灑舞劍。

彼時她一見驚艷,不知那個影子從此寫滿她的人生。

如今他劍勢曼妙瀟灑更上一層,她心情卻複雜難明再不復當初清朗坦然。

眼圈這麼一紅,視野略微模糊了一下,月中舞劍之人卻又突然不見。

身前火堆突然跳了跳,橘紅色火焰更亮了幾分,頭頂落下一些樹枝,將火堆燃得更旺,孟扶搖沒有抬頭,抿唇看著那些不斷飄落的樹枝不語。

眼前突然垂下淡紫色衣襟,繡著銀線暗紋,在她眼前沒完沒了的一起一伏,粼粼的微光流曼閃爍,像一道滔滔河流從乾涸的河床中流過。

頭頂有悠悠的樹枝搖晃聲,可以想像,某人正一絲不苟的按照劇本重演,他一定躺在細而脆的樹梢末端,一團雲似的輕,一縷風般的閒淡,他投樹枝也一定很準確,每拋出一根,都準確的擲進火堆,落入先投進去的樹枝之下,隨著樹枝的增多,漸漸形成了一個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燒得越發旺盛。

孟扶搖硬撐著不動——我都知道,我就不理,我看你玩什麼蛾子。

頭頂上那人輕笑,孟扶搖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沒有第三聲。

某人提前修改橋段,低沉平靜的聲調從樹梢頂端悠悠飄下來。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台詞背得真順溜……孟扶搖咬著嘴唇想笑,笑到一半拚命斂住,做肅然耳聾狀——裝,我叫你裝,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眼前衣襟降低了點,長孫無極似是調整了樹枝的高度,好讓自己順利降落到某個不合作的人身側,還是那個高臥樹端閒閒托腮的姿勢,眼光在她身上飄啊飄,飄啊飄。

孟扶搖扭轉身,做達摩面禪狀,眼觀鼻鼻觀心,不語。

「姑娘,你冷不冷?」

孟扶搖解開最上面一個衣扣,示意她現在很熱——六月天,不熱才怪。

堅決不給他機會把下面那句「那就脫了吧」說出來。

卻有一個鮮紅的果子骨碌碌滾出來,色澤熱烈而香氣清冷,「麒麟紅」。

孟扶搖盯著那火紅的果子,雙手抱胸鼻孔朝天——陛下我現在已非當日吳下阿蒙,再也不會眼皮子淺到看見只爛果子都要去揀,你滾吧,滾吧滾吧滾吧……

「呼——」

白光一閃,快如奔雷,一團小小的風咻倏地捲過來,半空裡騰地一個翻躍,一個拉風的劈腿之姿,惡狠狠蹬在了孟扶搖鼻子上。

孟扶搖「哎喲」一聲睜開眼,便見元寶大人正一爪蹬在她臉上一爪劈開一字馬做飛揚睥睨之姿,除了爪子裡沒抱麒麟果,蹬腿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死耗子!」

孟扶搖大怒,唰的跳起就去抓逃開的元寶大人:「你丫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著那個無聊的湊什麼熱鬧……」

她撞入某人等候已久的胸膛裡。

明明剛才長孫無極還在她斜對面樹枝上的,不知怎的突然便操縱著樹枝到了她正對面,手一撈將她撈個正著,往懷裡一按,然後突然鬆開手中的枝條。

「唰」一聲,一直被壓下的柔韌樹枝,立即將兩人回彈到了樹梢。

孟扶搖只覺得頭頂樹葉嘩啦啦一陣響,幾枚柔軟的葉片在臉上拂過,眼前已經霍然一亮,一輪更為廣闊的月色湧入眼簾。

而月色之下,蜿蜒一條粼光閃閃的河流,如畫家筆下流曼曲折的線條,在一色深碧之中無邊無垠的逶迤開去,將草原割成了兩片,一片近些,淺綠,一片遠些,鍍著月色金光,是一種層次更為豐富的黛綠。

月色飽滿,明亮照人千古,如這草原上的風,亦永不疲倦的淺吟低唱。

孟扶搖被這般闊大風物所吸引,沒想到在樹下看景和在樹梢看景當真是兩種感覺,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搶劫了,悻悻道:「長孫無極,你盡幹一些燒殺擄掠的無聊事兒。」

「誰能解我相思?誰能去我心憂?」長孫無極毫不讓步的擁著她,「我等你忙完已很久,等你想通也很久,到得今日,忍無可忍。」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道:「以前我覺得戰北野霸道得理直氣壯,現在才發現,真正霸道的那個人是你。」

「這麼宜人的夜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提外人了。」長孫無極淡淡道,「相隔很長時間後好容易才輪上你在我懷裡的這麼寶貴的時刻,我也不想拿來和你討論誰更理直氣壯這個問題。」

「再說,」他一瞟孟扶搖,眼眸在月色下光澤幽深,「你這性子,本來就是個不積極的,我自慚自悔,縮在一邊向隅自傷,你八成高興著從此省心省事,也不會因為我自慚自悔便回頭安慰我,於是乎距離越發遙遠,直到如你所願遠在天涯……我算看透你了,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你今天話真多。」孟扶搖悠悠道,「其實人和人之間,有點距離比較好,真的,長孫無極,到得今日我的心事你應該也知道了,過去的事我從來不會耿耿記著,不理你只是為你好。」

「怎樣對我比較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長孫無極笑一笑,道,「扶搖,無須再為這個問題爭執了,你有你的固執,我也有我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轉了話題,「這裡看風景很好,高曠,舒爽。」

「今晚就睡這裡好不?」長孫無極擁著她,「我保證不讓你掉下去。」

孟扶搖不理他,繼續道:「以前讀過一首詩,背給你聽——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道:「很美,但是不是五洲大陸的駢文體。」

孟扶搖還是不理他的打岔:「今天我們在這樹上看天地風景,那麼,又是誰在看著我們呢?」

她道:「我們這一路走來,在五洲大陸左衝右突,有些事那般想避過卻避不過,無論怎樣的繞道而行,都不可避免撞回那堵牆,那又是誰在操控呢?」

長孫無極沉默了。

「那是天意。」孟扶搖道,「天意看著我們,看著我,天意安排我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如果說在太淵初遇,我還對未來內心模糊沒有定數,到得如今,我已經完全確定了我的方向,我相信天意安排我走到現在,就是為了最後對我的夢想的成全。」

「我是過客,」孟扶搖轉回頭,看著草原星光下眼眸朦朧的長孫無極,「我是過客,無論留下怎樣的痕跡,都是透明的,你看,就連身世,最該牽念的東西,如今都撕擄個乾淨。」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