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處,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陰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為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物返生之時,她果然回來。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她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物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她,必須。

她富有一國又如何,她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像,無論哪國的軍隊入侵,都必將受到穹蒼全民的拚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籠罩在孟扶搖身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秘密,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她,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抽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她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處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她,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歷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拚死前行,流著汗灑著血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血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入絕望,那樣一身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為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跨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她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她沒有理由在終於碰觸到希望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動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顫抖。

她確實在顫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顫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身血脈都在簌簌作響,她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光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舊的童話……封面的小鴨子……撫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涼的台階上,斜側著身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伏於塵埃,臉貼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塊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愛和成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瞭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血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掛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背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血做線,縫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她伏在階上,短短幾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光,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著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術。」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身,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色慘白,全身衣衫無風自動,雷動皺眉看著,谷一迭卻突然輕輕歎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著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處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著她,這女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絲毫不能令她改顏,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該處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身後大殿某處突然光明一亮,現出杏黃絲幔,絲幔後一座金色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著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身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台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著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光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光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透。

戰北野怒氣填胸,唰一聲掉轉劍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著他,金色衣袖一動,隱約間淡青色光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動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動一伸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色不變,「她若運氣好,便絲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處,雷動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望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望,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

他以為自己堅硬如此,經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間疼痛永無極限。

扶搖……

何須這一句?

你從未虧欠戰北野。

而戰北野真正害怕的,也從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樂,活得不夠福壽綿長。

孟扶搖掉開眼光,輕輕笑了笑,步伐輕快的拾階而上,在金色鼎前站定。

大殿中朦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龍寶鼎外,看不見任何景物,但隱約似有暗處的目光在看著她,可當她抬眼搜索,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她想了想,問:「我要付出我的東西,但是你要如何讓我相信,你會履行諾言,不會讓我白白犧牲?」

「本座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長青殿主冷冷答。

「我從不相信神棍。」孟扶搖答話比他更冷。

長青殿主淡淡看著她……能讓她心甘情願的死,比動手殺戮要好,不然這種妖物臨死怨氣,也保不準會惹出禍患。

《扶搖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