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反攻

語氣鏗鏘如刀擊石,句句卻似要濺出悲憤的火花,字跡更是龍飛鳳舞,仿若即將破紙而出,蕭玦卻輕攏雙眉,將心中那個原本就覺得荒誕的希望,再次扼滅了些許。

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輕輕吁一口氣,他不看任何人,將狀紙遞給一旁的內侍,道:「讀。」

內侍雙手上舉,躬身接過狀紙,目光一掃,手一顫,險些也步杜長生後塵,將狀紙掉落地下。

吸一口氣,緊緊捏著狀紙邊角,內侍慶幸自己還算鎮定,沒有真的御前失儀,一字字的讀下去,仔細聽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幾乎在第一句話出口,肅靜凜然的朝堂之上,便轟的一聲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儀殿頂砸上他們腦袋還令人驚恐。

上百雙目光,刷的一下齊齊投向被告人趙王蕭琛,再面無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終不曾淡去的告狀者秦長歌。

地位低的官兒已經開始掐自己的大腿,想著今日西梁變天了嗎?怎麼什麼都顛倒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驚悚的事兒?地位高的官兒則將目光在皇帝王爺之間不斷逡巡——這是不是一個信號?預示著信寵隆重的趙王陛下終於開始失勢?陛下終於要對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給趙王陛下的那簍絕品福橘,不知道門房轉給陛下沒?能不能拿回來?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趙王陛下那位侍妾做乾娘,成功了沒有?下朝了趕緊叫她別再去串門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乾哥哥的姨表侄子聽說是趙王門人某某某提拔的……嗯,以後得關照門房,不給進門算了。

……

待得聽到後來,越聽越驚……這這這這是真的嗎?傳說中炸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宮中最不能提起的絕大忌諱,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們一直也認為,先皇后那樣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羅剎,已近妖孽誰能傷及?只怕這不能提的傳聞,還就真的是真相。

難道真的如眼前這個小女子狀紙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兇手居然是皇帝愛弟,小叔子親手製造天倫慘劇,殺了嫂嫂和侄兒?

為何?這兩人據說連政見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聽說過有何冤仇,殿下體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局後宮的嫂嫂,能有什麼非殺不可的齟齬?

文官們開始傷春悲秋的感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想不到那個號稱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殞,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麼趙王蕭琛……這個同樣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為無雙之選的皇家玉樹,是否也即將面臨隕落的結局?……當真美麗絕世的人物,都為天妒,注定如流星一現又隱,終將被雨打風吹去?

武官們開始聯想到當年的秦楚二王事變,面色發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風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卻開始更深一層的思索,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否則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會翻出這西梁最高層的驚天大案?會以白衣之身獲准上金殿,在天下眾目中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認識這個女子的,難道……朝局的風向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悄悄轉了風向?或者……這一切只是個局?

暗潮翻湧,目光變幻,這一刻人心鬼蜮,影影幢幢,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籠罩在一片驚詭的氣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籠罩在蕭琛身上。

紫金冠碧璽珠,深紫織金絲九雲蛟紋袞服九章,明紫鑲五彩玉草帶,羊脂龍紋玉珮,難得如此正裝的蕭琛,發若烏木顏若皎月,神情清淡依舊,面對眾人興味各異的目光,神色自若,彷彿那廂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殺身之重罪,和他完全無關。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驚訝?憤怒?寒心?對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連聲招呼都不打,雷霆萬鈞的便拋出這個幾可置他於死地的殺手鑭的舉動而悲摧?

然而他寧靜容顏,如月光永恆投射於無人驚擾的碧湖紋心,一灣幽謐。

內侍宣讀完畢,抿著嘴,將邊角已經被捏得汗濕的狀紙舉過頭頂,於海接過,躬身輕輕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邊。

輕輕撫著狀紙封面,蕭玦緩緩抬眼,看著蕭琛。

目光相接,都毫無退縮,蕭玦烏瞳深沉如海,而蕭琛幽眸翻捲如雲。

相視一瞬,各自移開,蕭琛平靜的出列,長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輕輕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側放下了。

再次轟的一聲。

官兒們驚疑不定的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趙王陛下一聲不發便認罪了?

秦長歌卻目光一縮。

蕭玦抿著唇,直直盯著金磚地上的紫金冠,半晌開口,聲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蕭琛寧靜的道:「臣弟既已為人多控告,現下已是待罪之身,無論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當再享親王之禮,以全國家法制。」

眾臣皆有讚歎之色,趙王無愧智者賢王之名,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風範,立時便有人想起當年趙王受命主持修訂國家法典,數月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一套囊括刑、民、禮的《梁訓》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備,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邊諸國奉為上法,東燕《燕刑》,北魏《法經》,中川《法禮》,皆脫模於西梁法典——這樣一個指定法律者,這樣一個在修法過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張,認為只有賢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獄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執法嚴正、操守清廉」為「良、哲」之準衡的英明賢王,這樣一個曾於朝堂之上力排眾議,一力阻止前元「贖罪」之弊政,稱「刑過不辟王族大夫」的國家棟樑,如何會首先推翻自己的論調堅持,如何會將自己置於自己深惡痛絕的罪責之中,如何會知法犯法?

蕭玦自然也想到了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長歌一眼,忽道:「從前有立法,叩閽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勝者亦流放三千里,然我西梁立國後更改法典,勝者無罪,無須再被流放瘴煙苦寒之地——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兒們開始眼神開始飛快的轉,不對呀……誰都知道這是趙王修改的,陛下不先問案,先用這個問題來擠兌這女子,接下來就可以順理成章引出「趙王非亂法作惡之人」這個題目,難道內心裡還是傾向王爺的?

一堆烏溜溜的眼珠子,齊齊瞅向那氣度雍容的告狀者,這些人很多地方縣府出身,問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狀的氣勢也很重要,一開始就被打壓挾制,很有可能會節節後退,一潰千里。

秦長歌長跪於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臉龐嬌艷如花,神色亦明麗如花,坦然直視著蕭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陣倒抽氣的聲音,眾官再次面無人色,只有蕭琛,反而饒有興味的側首,盯了她一眼。

雙眉一軒,蕭玦神色似有微怒,「這是你的御前應答?」

「民女不敢,」秦長歌好謙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嚴明公允當為首務,叩閽首告者無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周英才羅列,珠玉生輝,摒棄先朝弊政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遲早都應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勞不在個人,因,除弊理者,只當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體天格物上應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個人薄力能為,所以,無論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誰,民女覺得都不必感謝那人,民女只應慶幸生於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輝,所以,民女說,不是人。」

好一張利口!官兒們呼的一下掉頭,再次瞅向蕭玦……陛下啊陛下,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從哪兒找了來,耳提面命過了?

杜長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兒著稱的丞相毛逢恩,老傢伙瞇著眼,狀似入定,竟是一個也不看,接到杜長生目光,看在兩家有點點很遠的姻親的份兒上,老傢伙尾指微動,橫指於唇。

閉嘴……看著……杜長生默然。

「那麼,陳上你的證據來吧,」蕭玦聽完,不置可否,只揮了揮手。

內侍送上金盤,秦長歌將卷帙一一放上,每放一份,都朗聲報名,清晰的聲音,生生鏗鏘,在六國目光匯聚的中心,內川大陸第一強國的政治首腦集中地,雲蒸霞蔚五彩繽紛的大儀殿上不斷迴響!

「……現有證據一十三卷,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關於趙王於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詐稱慶壽,於王府設宴之證詞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戶貼原卷。」

「三、當日同席士子證詞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黃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殺士子黃墨古骨殖驗骨書。」

「六、趙王府家人證詞卷。」

「七、趙王府密道佈局圖卷。」

「八、前宮禁統領,御前侍衛總統領董承佳遺孀證詞及物證卷。」

「九、當夜趙王府轎夫證詞卷(轎夫只餘一人僥倖生還)。」

「十、吏部尚書姜華,證詞卷。」

最後一句秦長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說出,幾乎如釘子般狠狠釘進了本就因她周詳齊備的一一羅列而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靜無倫的大殿空氣中,字字隱有風雷之聲,字字都似乎能濺出電閃火光——有的人為那殺氣凜凜的語氣所驚,竟然頭暈目眩的晃了晃,聯想起剛才口氣強硬,意指鮮明的狀紙內容,一時失卻人色。

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詳細的證據,這環環相扣的諸多證據,如十面埋伏掩殺而來,處處圍困不留死角,大家聽著,都覺得,她是一定要將趙王證入死地了!

但饒是如此,也沒能想到,這女子還有這樣的殺手鑭!

居然能令姜華為她作證!

秦長歌仰首看著四十八行龍穹頂,微微冷笑,這就是做皇裔的好處了,別看地位不咋,但勢力滲透,幾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貴爵府邸,消息靈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別有用心的多般經營下,想要什麼,都不算很難。

蕭琛是將能滅口的,都滅口了,但是當初自己在趙王府書房壁上發現那一行字之後,便下了命令,調動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搜羅證據,只要有心,這世上沒有什麼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個車伕中的一個,本來早就該死在「碧絡芳」劇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托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攢的銀子買了點蘇合香——那東西和碧絡芳正好相剋,所以他沒死——而他請托的那位熟人,正是經常給趙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號的一個屬下——天網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響力極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約也事先和蕭琛達成了什麼協議,所以蕭琛沒有動他,而那些聚宴的士子,並不知內情,殺了反而顯眼,都留得命在,秦長歌如今也只是要他們證實,當晚確有宴會,且趙王確實中途曾經離開罷了。

而姜華……這是一個意外。

這傢伙自那天寶貝兒子給皇帝吃了迷藥後,聽聞彈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遞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夠了,他大約是慌了,憊夜跑趙王府求見趙王,趙王在書房接待了他,兩人談了一個時辰,然後,不歡而散——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氣打聽的結果。

姜華怏怏而歸,半路上被祈繁攔下——後面的事也不用詳述了,總之,不外是威逼利誘曉以利害的種種誘人叛變之經典策略。

這諸般舉措佈置,一直在暗中進行,秦長歌隱而不發,只為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等待一個最有力的,只說給一個人聽的證言,等待一個人在長久壓抑的沉默之後爆發的開口——江太后。

這是她從很久以前就花費心思佈置的局,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繞著彎子拖人下水,不惜從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觀音,作為壽禮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經手此事的寥寥幾人,連親手送出壽禮的文昌也不知道,這紫玉觀音是觀音,但也不是,這是中川雕刻大師李南柯秘而不宣的絕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異像,目有怪疾,以至於看任何東西都帶了雙影,這人心志堅毅,是個不信命的強悍人物,明明是一個最不能學雕刻的人,硬是將自己修煉成了一代傑出的雕刻聖手,他成名後,有感於雕刻技藝再難更上層樓,又深恨自己的痼疾,遂靈機一動,開始鑽研「雙像」技藝,也就是因光線,角度,質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顯現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歲時,李南柯此藝小有所成,七十八歲,他能一像顯三影,此技因為關係到他不與為人所知的,他秘而不宣,只將之傳給了自己的大弟子,並從未在外人面前顯示過這般絕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雙面,其實雕刻的是兩張臉,這個手腳,做在紫玉觀音裡,而慶壽後秦長歌一直授意文昌時刻籠絡童舜,估算到蕭玦開始徹查三年前長樂火起事件,便由童舜於太后禮佛之時,將雕像擺放角度,稍稍動了動。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煙裊裊裡,換了角度的紫玉觀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於他人內心的容顏。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引誘出內心的鬼的。

童舜報信的時間,又拿捏的那般準。

簾幕外,親耳聽聞太后譫語的蕭玦,想裝耳聾都不能,本就因調閱案卷而心生疑竇,秦長歌恰到好處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蕭琛素來表現良好,而歷久以來形成的對蕭琛的強大堅硬的信任心牆,霎時又被狠狠擊碎一塊。

十分瞭解蕭玦的秦長歌,逼得他朝堂審案,睽睽眾目之下,給蕭琛一個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長歌在百官私語中看了蕭琛一眼,他偏頭聽著,神態自若,依舊是那副淡雲疏月的深情,見她看來,斜首一瞟。

姿態……輕蔑。

秦長歌抿唇,挑眉,一笑,絲毫不以為杵的轉回目光,看著上方神色沉黯的蕭玦。

這裡這許多人,亂哄哄心慌慌,為今日一個接著一個炸彈炸得暈頭轉腦,早辨不清裡外根結,只有當事的三人,始終保持平靜清醒,蕭玦首先就冷笑一聲,單手一抹,將一大疊證詞刷的攤開,道:「你稱證詞十三卷,如何只報了十卷?還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這句。

叫你……輕蔑?

「陛下,」秦長歌伸手一指,漫不經心又語氣肯定,「還有三卷,在您手中。」

!!!

眼角瞥見蕭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長歌慢慢綻開的笑容,冷如冰雪,緩緩叩首,一字一頓的道:「還有三卷,封存於皇家金匱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無權調取,為:內宮侍衛佈防變換調動記錄,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及,趙王陛下和前統領親筆簽到的應到記錄。」

「第十一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內宮侍衛佈防變換調動記錄。」

「第十二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

「第十三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趙王琛、董承佳親筆簽字交接記錄。」

「而,」秦長歌斜瞟蕭琛,意有所指,「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複和強調,是能給人巨大的壓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肅殺的氣氛裡,秦長歌仰首,逼視蕭玦。

這是無聲的戰場,不見血的搏殺,你,或者我,誰都不可以溫情脈脈,你做不到?我幫你。

「請陛下主持公義,助我將證詞補全。」

……

蕭玦僵立於御座之上,瞪著秦長歌……你是誰……你是誰……

你的行事風格……

你這身姿弱如飄萍的女子,為何行事殺氣暗隱,言語利刃深藏,銳如名劍之鋒?

為何選擇這般當庭掀開,赤-裸-裸血淋淋將他的不信任展示於眾?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傷必重。

這一刻心緒複雜難言……阿琛若有罪,他會報仇,可是他卻不願意在判詞下達之前,如此直接而當面的,將隔離懷疑的刀鋒,搶先割傷孱弱的幼弟。

證實罪名之後的秉持公正的判決,和在首告之前就開始早早的懷疑,那意味,和造成的傷害,是不同的。

敏感細膩的阿琛,會怎麼想?

秦長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麼,你一定在疑慮,你,現在還不會知道。

事情……哪會有這般簡單呢?

何況打到敵手,本就無需心懷悲憫,我若對敵人暖若春風,我的下場只怕早就冷若嚴霜了。

我可記得你那句「以民誣告皇族,可知後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夠得到我想要的結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百官們反而沒有任何聲音了。

任誰也看得出這一刻詭異的氛圍——笑容別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穩平靜卻突然如被重擊面色蒼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臉色鐵青,目光如濤翻湧,似恨似怨似驚似疑的,皇帝陛下。

這不是尋常的殺人案子,這也不是尋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閉嘴吧。

……

半晌之後,蕭玦澀澀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證實趙王之罪。」

他手一招,於海會意的進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證據。

見到這場景,百官們真是恨不得買把鎖,鎖緊嘴算了。

連驚呼聲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證據齊齊攤在龍案之上,蕭玦不看蕭琛,只盯著秦長歌,道:「宣人證。」

「我主聖明。」秦長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內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的士子、趙府諸般證人、董承佳遺孀。最後出現的是姜華。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證人的身份,滿面難堪的挨挨蹭蹭的進殿來,在殿角跪了。

其餘人等,大多不過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過王府偏堂門外,哪裡經歷過這國家核心之地,煌煌威嚴的政治中心,上臨無上尊嚴的天子,身周俱是遠遠遇見便要遠避的貴人的場合?更別提還要在這樣層簷歷歷,金龍飛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臨帝王垂詢斷獄,舉證親王之罪……一個個連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漢玉雲母磚上,扒著磚縫,瞅著前面跪著的人的腳跟不敢抬頭。

秦長歌無聲的吁了口氣——忒沒膽色了,虧得臨行前還叫祈繁給他們各吃一顆她以前研製的可提升膽氣的「壯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場。

依次三跪九叩,一個個輪流說了,雖然有的人結結巴巴,有的人詞不達意,有的人斷句錯誤,有的人語無倫次,但總算是,說完了。

「……草民賤臣,本應是三月,是趙王於二月初,曾對草民言:『擬為先生壽,但三月恐無暇,可否提前?』草民虛榮,貪戀親王愛重,遂應了……二月乙末,實在非草民賤辰。」

「……當晚黃墨古酒醉,曾污趙王衣袍,趙王進內室整理,大約去了兩刻工夫……我等都是親見。」

「……黃墨古飲酒有過敏之疾,平日少飲,那日卻行跡異常……」

「……奴才當晚進書房打掃穢物,劉管家吩咐,內室不許去,也不許別人進去,要奴才守著那內外相連之門。」

「……當晚趙王從後門乘轎出門,奴才們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後門等著,二更許,王爺出來,是奴才和另幾位兄弟抬的,一直抬進宮內值宿房,是董統領出來接著的……奴才回來後,睡得很死,醒來後便見自己在亂葬崗……幾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個,但也從此殘了,一直討吃度日……」

「罪婦姚瓊,恭祝陛下萬年,並代先生申冤於丹陛之下……先生受人蠱惑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先,被人過河拆橋設計殺害在後,先夫留有血書在此,罪婦深知仇家勢大,數年來不敢聲言,懷揣先夫血證躲藏漂泊,今日終得金鑾殿上,向陛下剖陳分明……先夫有罪,但趙王更有滅口殺人之罪,若非忠心於此人,先夫何至背棄陛下,遭此殺身之禍……罪婦願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遲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華……有罪……趙王與董統領當日長樂宮前密謀調換侍衛,是犯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犯官當日當值,子時前後,犯官出外將當日奏簡遞御書房時看見他們……金匱室有犯官出外的記錄……」

……

眾口一詞,鐵證如山。

眾人心中都道:趙王休矣。

目光或憐憫或不忍或幸災樂禍的投向始終不言不動的蕭琛,這人素來以沉穩睿智,聰慧出眾著稱,據稱有『一言抵萬金』的美談,很少說話,但每句話都不是廢話,每句話都極有份量——今日一見也是如此,只是,在現今這個厲害女子織就的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鈞之力的言語,才能破網而出,甚至反戈一擊?

眾目睽睽中,蕭琛不看竊竊私語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卻凌厲的秦長歌,只是跪於當地,沉靜甚至微帶哀傷的看著蕭玦,眼色幽涼,如雪裡梅花,雲中遠月,這一刻的清絕的蒼涼,悵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詞。

他似是對那樣的滔天大罪厲絕言辭毫無感受,似是對反證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從蕭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個樓閣深處飛雪輕盈之中舞劍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這個威嚴高貴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緊緊盯著蕭琛。

蕭玦的手指,卻只是攥著那十三份證詞。

目光緩緩下移到蕭玦攥緊的手指,蕭琛突然,極其愴然的一笑。

猶似幾多深恨,不解昔日惆悵。

那年石板橋上的寒霜,怎麼到了今日,還森涼的掛在眉梢,好冷啊……

連心都凍著了……

他的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恆不見天日的深淵之冰泉中。

這一刻的沉默宛如萬年。

萬年之後,滄海桑田,浮雲變遷,遙遠變得更遠。

一聲低弱的言語,卻如巨鐘之聲乍起,擊破層層捆縛,震盪在每個人的心頭。

「你始終在指證,我當晚行跡詭異,於長樂宮有陰私之行,但是你不能舉證出,我殺了先皇后。」蕭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證據,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軒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譏誚的側首,看秦長歌。

這一刻目光冷若冰劍,刺入肌骨髮膚。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沒死呢?」

《帝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