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她看見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濃得化不開的血色,看見她無盡愧悔,在內心裡翻湧激盪生滅不休,看見她著黑裙,騎黑馬,馳騁在天盛萬里疆域之上,手中長刀如雪,劃裂一個時代的富盛繁榮。

於是她淺笑著,滿足的讓自己飄起,這人間太過沉重,她再經不起一點塵埃的壓迫。

這一生苦心綢繆,這一生強自隱忍,都只為等待這最後的決然結束,來成就悍然的開始,等著那一抹黃昏地平線,沉了誰家的皇朝旗幟。

她累了,以後的事,就交給繼續行走的人們吧。

終可含笑歸去,坦然去見他。

哦不……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她將自己按沉了幾分,掙扎著睜開眼,示意女兒湊近來。

鳳知微將滿是淚痕的臉,湊向她的唇邊。

她的臉,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極北雪山上永凍的雪,從此後再見不著人間日光,從此後再無熱度可以溫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鳳夫人露出一絲歉然的笑意,在鳳知微耳邊呢喃,「他活著……就是為了……代你去死的……」

一點游音,散在風中,氣息如窗上霜花,薄涼的,淡了。

一生裡最後一句話,卻依舊清淺如風而又沉重若錘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鮮血,斑斕驚心的,噴在金磚地上!

宮中的天色,總是那麼拘在四角的天空裡,方方正正一塊,不讓你越過規矩的藩籬去。

就像一具棺材,讓肉體永遠的沉睡其中。

鳳知微盤膝坐在寧安宮偏殿內,面對著兩具棺材,讀完鳳夫人藏在腰帶內的給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認真,每個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後,她將信湊近長明燈,慢慢的,燒了。

信箋在火頭上微微捲起,飄落成灰。

火光映著她的目光,無限森涼,像一片無涯的深淵,看不到底的黑。

長明燈執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風中微微飄蕩,她執著燈,遊魂一般在兩具棺材間行走。

有一具,是鳳皓的。

驗明正身之後,按例要拋去化人場,她求懇天盛帝給弟弟一個全屍,天盛帝看著她滿眼的血絲,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這是陛下寬慈。」還屍體給她的太監尖著嗓子道,「歷來進化人場的,就沒有全屍的。」

陛下寬慈。

她在微弱的長明燈前,輕輕笑了下。

給你具屍體,也叫寬慈。

不過沒關係,和我比起來,你確實寬慈——將來你就知道了。

再次給長明燈添了油,她傾身,仔細的看著鳳皓。

那孩子靜靜睡著,睜著大大的眼睛,臨死前瞳孔裡還殘留著驚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掙扎很不甘。

鳳知微凝望他良久,緩緩伸手撫著他冰冷的臉,上次觸摸他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她是如此的厭惡他,從不願碰他,她恨鐵不成鋼,小時候覺得那是個討債鬼,長大後覺得這個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將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還暗中使壞,將他一直關在刑部大牢裡。

他一生的最後時間,是在牢裡渡過的。

原來她才是那個最大的拖累,原來她才是那個真正欠了別人永遠無法償還的人。

娘說虧負他,最起碼娘還溺愛了他十六年,給了他盡力的補償,而真正欠著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緩緩在他臉上拂過……皓兒……讓我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撫摸你一回。

你一生裡為姐姐而活,為姐姐而死,卻沒有得到姐姐的溫暖,此刻且讓我補給你,雖然注定永遠已遲。

她的手指,也沒有合上鳳皓大睜的眼睛。

皓兒。

我讓你看我,看清楚我。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姐姐,最為冷漠的親人,最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來辜負你。

油燈的光芒緩緩游弋,暗夜裡像是明滅的鬼火。

她停在鳳夫人棺前。

娘。

我曾無數次問過你,當年夭矯絕艷的火鳳女帥,是被誰磨滅了一生的戾氣和光華。

你完全可以不給我答案,為什麼一定要用死亡,來告訴我這個問題的唯一結局?

我們曾經約定,一起離開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從來不願成全我哪怕一個最為卑微的夢想,你永遠沒等著我,我永遠不能和你一起,悠遊山海,過世外桃源生活。

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過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帶了新做的一件衣服來送我,我卻因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陽山,將您拒之門外,那天下著小雨,我隔門等著聽您離去的聲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著……那天你的衣裳,一定裡外全濕。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讓他被送去首陽山,因為離得太遠,事情敗露沒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讓他被逐出府,因為他在府外無法自保,一旦出事沒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這兩具我唯一親人的屍體告訴我,時光無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無法彌補當初的錯。

哪怕今日我睡進這棺材裡,將自己墊在了棺底,也永遠無法換來你微笑和我分吃一個饅頭,無法換來弟弟在桌子那頭,獨享那碗白菜湯。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