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雪白精緻的金絲壓羅熟宣上,畫著一堆圓圈,圓圈裡還有小圓圈,一堆毫無技術含量的圓圈,圓圈畫得好看也罷了,偏偏還歪歪扭扭,更兼落筆拖沓,絕非行家手筆,也就比個幼學蒙童好一點罷了。

這就是……名震天下的國士的畫?

「呃,風致特別!」攝政王畢竟是攝政王,絕非尋常可比,短暫震驚過後,立即把話接了上去,隨即立即一個轉身,堅決不看那畫,也不給鳳知微任何謙虛的機會,微微一笑已經轉了話題,「魏侯,龍江驛諸事簡陋,不敢羈留魏侯大駕,會同館早已整葺一新以待魏侯,本王特地來此,親奉魏侯車駕入京。」

他一句不提先前發生的事,語氣親熱裡不失自尊,拿捏得恰到好處,鳳知微也好像先前那些錚錚怒責不是她說的,連連謙讓,表示怎敢勞動攝政王親迎,請王爺速速回駕,魏知由禮部陪侍入京便是,兩人談得和氣,攜了手出門去,相對大笑,笑得四面拎著心的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西涼那邊慶幸天盛使節也是個識時務的,沒有堅持不給自己下不了台。天盛那邊慶幸攝政王能屈能伸,紆尊降貴親自處理了這事,總算給了一個台階,兩邊的人,各自就著那個台階,相視一笑,暫消干戈。

鳳知微和攝政王在台階上攜手相對大笑,俱都笑得親切爽朗。

只是眼睛裡,都沒有笑意。

天盛歷長熙十五年七月初六,鳳知微所帶領的天盛使節隊伍,終於在攝政王親迎之下,迤邐而入錦城。

她的使節隊伍入城時,錦城萬人空巷,長街兩邊擠滿了人,爭相一睹天盛使節無雙國士風采。

鳳知微在馬上含笑揮手,一派雍容風致,引得西涼姑娘們歡喜尖叫,潑雨般砸來鮮花鮮果,都被顧少爺一個不漏的收了去,裝了滿滿一籮筐。

鳳知微一邊僵硬的笑,一邊嫌棄這長街太長,臉皮子都扯痛了,忽覺背後若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她微微偏首,眼角在身後四處搜尋,然而人實在太多,而身後一溜都是商舖茶樓,根本無法查清那種被人緊盯的感覺。

她轉回臉,若無其事的繼續前行。

離她十丈的一處茶樓上,半掩的連幅長窗後,有人靜靜佇立,深青色祥雲紋錦袍低調而華麗,襯得溫潤容顏上一雙眸子波光明滅。

滿街擠擠簇簇的人頭,他的目光,卻始終隨著人群中央一人背影同行。

此刻,冠蓋滿京華,斯人傾帝都,彩綢飄舞萬眾相迎的尊貴和熱鬧,都是為那人而設。

他的死敵。

他的仇人。

他的……妾。

白頭崖下獨闖大營力對千軍的凶悍戰士,浦園暗牢歷經酷刑受盡試探的芍葯俘虜,內院書房紅袖添香溫存婉孌的身邊妾,凝碧湖邊傾湖傾城攪動風雲的策劃者,除夕之夜去而復來舌燦蓮花的談判客,浦城城頭翻雲覆雨決然挽弓的跳城人。

一人千面,變幻萬千,原以為她是他的,真的會是他的,到得頭來,卻從來都只是那個,驚才絕艷將他人玩弄於鼓掌之上的天盛第一臣。

那些相伴她的日子,一驚一喜一喜復一驚,一顆心早已在不知何時,被她翻覆手段不知不覺攥緊,起落由人。

到得最後,她含笑欺騙,決然撒手,浦城城頭那一跳,他落手而空,滿手抓握了空涼帶雪的風,像是抓了自己瞬間被褶皺丟棄的心。

彼時她一截衣角在他指間迎風瑟瑟,他鬆開五指,布角瞬間成灰。

她是那種能將假話說得比真話還真的騙子。

她將他,騙得好苦。

大越安王殿下晉思羽,沉沉的盯著那個背影,相別大半年,他也算是第一次見著她男裝周遊於人群的模樣,似乎陌生,其實熟悉,那種骨子裡不可抹去的尊貴從容,讓人一生不可或忘。

聽聞她混得越發不錯了,在天盛官場風生水起,所向披靡,連出使西涼這樣的重任都非她莫屬,真是令人驚喜。

晉思羽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依然是溫和的,溫和裡卻另有複雜的意味,似悲似冷。

「殿下在看什麼?」身邊忽有人插話,那人笑吟吟上前來,晉思羽的護衛似已經熟悉此人,無聲施禮退下去。

晉思羽收回目光,沒有回頭,喝了一口茶,笑道:「好熱鬧。」

那人擠到他身邊,探頭對下面看看,眼神裡一瞬間也有複雜意味閃過,隨即笑道:「真是熱鬧的西涼——這位天盛來使,殿下認識?」

他偏頭,笑吟吟看著晉思羽,長身玉立,一身緋色錦袍,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眼角微挑,睥睨而又自如,瀟灑風流。

「本王哪有機會認識魏侯?不過聞名久矣。」晉思羽微笑,也漫不經心的問,「小王爺認識?」

「我僻處一隅,不奉召不得入帝京,哪有機會認識這種朝廷大人物?」那少年也在笑,不過那笑聲裡,怎麼聽來都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此人非常人也。」晉思羽下巴對鳳知微背影消失的方向抬了抬,「小王爺最好小心些。」

原以為這麼說,這驕傲自負的藩王之子必然要不屑駁斥,不想等了半晌居然沒有聲音,晉思羽愕然轉頭,便見那少年久久盯著那個方向,緩緩道:「我總有一天,要叫他,不得不小心我的。」

晉思羽目光一閃,卻沒有問,只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王爺才能卓著,本王便遠在大越也有耳聞,這人不過一天盛普通臣子,運氣好點罷了,哪裡及得小王爺萬一?只是此人現在在錦城,你我難免要和他照面,還是小心為上。」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