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漂了一天,沒看見船,好在都帶著乾糧清水,就是起火不方便,都生吞硬嚥了,顧南衣白天一直向著西涼的方向划船,但是船板畢竟不比船,後面還拖著個寧澄,速度快不了。

晚上月亮升起來,天色澄明如洗,雪光般的月色在海面上蔓延若有千里,極目之處儘是灩灩波光,一截船板向月色漂流而去,鳳知微在碩大的金黃的月亮裡歎了口氣,有點慶幸的道:「還好,不至於像話本子裡一樣,但凡落海必要遇見暴風雨,看這天色,幾天之內,都是晴天。」

身側顧南衣不說話,將槳擱在一邊,鳳知微心疼的看他一眼,道:「你老不要我劃,又不肯停手,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眼睛一轉卻正看見顧南衣將手往袖子裡藏,她不動聲色轉開眼睛,忽然一指天邊,道:「好漂亮的海鳥!」

顧南衣抬頭去看,鳳知微驟然出手,將他衣袖一掀手一拖,她拖的時候已經注意了手勁,顧南衣還是下意識一縮,似乎有點驚痛,鳳知微眼尖,已經看見他修長雪白的手指上,密密麻麻都是血泡,那些血泡有的破了有的沒破,暗黑髮紫,看著很嚇人。

她抓著顧南衣的手,抿了抿唇,暗罵自己太粗心,顧南衣不是那些常年執槳的船夫,他不可能掌握划船技巧,這樣劃一天下來,哪可能不磨傷手?

顧南衣似乎有點不自在,將手往後收,鳳知微不讓,取下束髮的簪子,點燃防水的火石,將簪子烤了烤,細心的開始一個個幫他挑血泡。

她髮髻散落,烏黑的長髮披了滿身,有些落在顧南衣肩頭,顧南衣傾身去嗅,鳳知微低笑道:「別鬧……」那頭扒著船板格格大戰的寧澄抬頭瞪過來,一臉姦夫**你們滾開的模樣,鳳知微拿著簪子對寧澄眼睛比了比,寧澄唰一下又把自己埋進海水裡。

那只礙事的聒噪的安靜了,四面便只剩鳳知微輕輕的呼吸和海風悠長的吟唱,淡淡的香氣瀰散開來,和這海上蒸騰氤氳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明明不容易辨認,顧南衣卻覺得自己能清晰的分開——屬於她的一切,在他的天地裡,都永遠第一,永遠最清晰。

他垂下眼,看鳳知微掩著半濕的衣襟,跪坐在他身前,長睫微垂,神情靜謐,身後月大如盤,光耀千里,恍惚間讓人想起如今正是中秋之期,中秋,顧南衣隱約記得那是個團圓的日子,他滿意的微微彎起唇角——嗯,很好很團圓。

鳳知微挑破最後一個血泡,從自己內衣裡找了沒有被海水浸濕的一塊,小心的給顧南衣包好手,忽然感覺到他似乎心情愉悅,頭也不抬,笑問:「想到什麼開心事?」

肩上忽然一暖,卻是顧少爺的手臂攬了過來,他用一個輕而溫柔的姿勢,有點小心翼翼圍住她的肩,手指微微使力,鳳知微便不由自主靠在他肩頭。

鳳知微有點不自在,回眸看寧澄,趴在船板上似要睡著了,她有點想掙扎,卻聽見少爺一聲歎息。

顧南衣很少歎息,他的歎息和一般人的憂愁綿長也不同,輕,而淡,像這一刻因為在團圓之月下孤寂遊蕩的海風。

鳳知微的背僵了僵,忽然想起那日西涼皇宮賜宴聽見的那一場父女對話,心中一酸,靠在顧南衣的肩上不動了。

顧南衣並不貼近她,只將下巴輕輕靠著她的鬢髮,擁著她看著天際明月,他似乎只要這般擁著她便心滿意足,一直沒有開口,鳳知微知道他寡言,也不想打破這夜的靜寂美好,靜靜的坐著。

這夜海潮溫柔,輕輕推動著船板,月色如遍灑碎銀,鍍得兩人輪廓分明。

鳳知微忽然聽見顧南衣輕輕道:「團圓……」

鳳知微「嗯?」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什麼日子。

「你以前,和誰一起過中秋?」她低低問。

顧南衣似乎想了一會,才慢慢道:「小時候不記得,後來奶媽會給我做餅子,她那天會說很多話,還會唱歌,可我都不記得。」

鳳知微靜靜聽著,心想以往那許多年的圓滿之夜,於他,其實卻是殘缺的,便縱有千人圍擁,終獨立孤涼,等到終於有一日懂得了團圓的真義,卻要和身邊的人分開。

命運對他,其實一直很不公。

她吸吸鼻子,將衣服攏緊些,聽得他悠悠道:「微,這樣子一直飄下去,多好。」

鳳知微「嗯」了一聲,感覺身後的人似乎又愉悅起來,好像真的就這麼能一直沒有心事和憂愁的飄下去,像一縷風,散漫在無所掛礙的宇宙裡。

這樣飄下去,真好。

她靜靜靠著顧南衣,兩人都仰起線條精緻的下頜,看遠處那輪海上明月,月亮似乎近得伸手可掬,看得清那些淡青色的脈絡,迴旋繚繞,如山脈如人物又如仙境蓬萊,人世間是不是真的有一處蓬萊,供那些行走疲累的人們遁世而居,在青崖白鹿間放歸心事,找回心靈深處真正的逍遙?

良久,悠長海風和尖細海鳥低鳴聲裡,鳳知微輕輕的道:「我給你唱首中秋的歌謠吧……」

顧南衣低低「嗯」了一聲。

「月亮嬤嬤,照我推磨,小小妞妞,無有我母……」

歌聲輕細,亦如這海水悠悠,海潮聲聲,在廣袤天地間連綿起伏,月色剪影了相擁靜默的男女,悠悠隨水流向夢中的蓬萊。

鳳知微不知道自己什麼時間睡去的,彷彿是唱累了睡的,也彷彿是顧南衣點了她的睡穴,昨夜的月色海水太溫柔,她在夢中都似乎聽見自遙遠天穹傳來的低低絮語,空明遼遠,溫存切切,在那樣的低語裡,她似乎覺得有人輕輕的將自己的臉貼在了她的額,有人似乎曾在她耳邊絮語,一聲聲說:保重,知微。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