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半晌她聽見寧弈淡淡道:「魏大學士豈可一概而論?他也只是早期曾有參與編纂,後來出使南海轉戰草原,在編纂處不過掛名而已,不過……」

他又頓了一頓。

胡聖山辛子硯望著他目光灼灼。

寧弈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掩住了暗潮洶湧的眼神,那眼神裡翻覆著過往種種,倒映一路繁花,眨眼間花落一地,只待他輕輕一步,便從此零落成泥。

有多少事潛心深藏,卻不願有朝一日開啟,那一寸天光一旦被命運手指掀動,再來的便是無可挽回的愛恨雷霆。

金磚地上她的影子,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

然而他最終沒有停下手,緩緩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文書,上面蓋著刑部火漆大印,他抽出其中一張,靜靜道:「陛下,兒臣來上朝之前,正命刑部各主事整理積年各類案卷,其中有長熙十三年,刑部為追索殺人逃匿者姜曉,曾奉命搜查青溟書院的一份記錄,兒臣帶了來,請陛下一覽。」

天盛帝狐疑的盯著他,不知道他這時候拿出這文書來是要做什麼用,半晌命內侍遞上去,拿在手裡快速翻了幾頁,漫不經心抬手便要往御案上丟,忽然想起什麼,又拿了回去,翻開其中一頁,仔細看了幾眼,漸漸皺眉沉吟不語。

胡聖山一直緊張的盯著天盛帝神情,他不知道楚王拿出來的是什麼,但肯定對辛子硯有利,臉上不禁露出幾分寬慰神情。

鳳知微目光卻一閃。

她知道寧弈拿出來的是什麼了。

那年寧弈以捉拿犯人為名,指令刑部主事前來青溟書院搜查,意圖掀動她在青溟的根基,當時她設計陷害那刑部主事誤搜辛子硯和皇子公主的房間,其中就在辛子硯的房內放了《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刑部慣例,所有搜查事務都有備細詳述,想必都白紙黑字的記載了下來,按照時間推算,當時辛子硯並不在青溟,所有事務由她主持,而她明知辛子硯私藏《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卻沒有立即銷毀,也沒有提醒辛子硯處理,更沒有上報皇帝,卻在五年後的今天扯出此事,這番心思,落在生性多疑的天盛帝眼裡,必然要多想上幾回。

寧弈雖然一言不發,但著實此時無聲勝有聲,辛子硯固然私藏有罪,但她身為副總裁,又最早發現私藏的禁書,卻不聲張,那也是罪。

鳳知微眼睛盯著地面,金磚光潔明亮,映得人影影綽綽,所有人都像是一個漂浮在地面上的影子,看得見摸不著,虛幻著森冷……這麼久,這麼久,他細密著心思,留著所有對她不利的證據,她不動他不動,她一動,他也並不失措,她出手有多雷霆,他回擊便有多有力。

如果說她潛藏準備了許久,他是不是比她更久?

寧弈始終沒有看她,像是怕多看一眼,自己的動作便會因此猶豫一樣,慢慢的從袖子裡又掏出幾封書簡,也是什麼都沒說,令內侍無聲遞了上去。

底下人探頭探腦,卻也看不見那是什麼,鳳知微眼尖,覺得那些似乎像是自己在青溟書院做司業的時候的一些窗課本子,還有些像是書信。

她抿了抿唇——她平日裡很注意與人信件來往,輕易不肯動筆,一些人攀附關係索要墨寶詩詞什麼的也不理會,但是長熙十三年之前,在青溟書院做學生和後來做司業,那時全無心事,倒有一腔欲待出人頭地的野心鬱憤,若是有些文字稍不注意,被人有心留存,拿去牽強附會,也不是沒可能的。

文字這種東西,向來意思多變,單看怎麼解釋罷了。

東西遞上去,天盛帝胡亂翻了翻,皺起眉毛,寧弈這一番動作,倒將他原本堅定不移要徹辦辛子硯的心思步調打亂,一時他也有些猶豫,

底下竊議紛紛,胡聖山辛子硯卻已經明白了寧弈的意思,眼底爆出喜色。

魏知如果置身事外,那麼辛子硯將永為他刀俎上的魚肉,誰也不知道這位對天子影響力極大的重臣,會在什麼時候再給出滅頂一刀,現在殿下釜底抽薪,直接將魏知捲成同罪,他一旦入獄,沒人暗中搞事,殿下總有機會令陛下回心。

還是殿下高瞻遠矚,心思深遠!

大殿上一片寂靜,天盛帝怔怔扶案不語,他老邁的腦筋此時也有些混亂,今日朝堂上這些爭辯,聽起來個個有理,卻又個個似是而非,而且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最後怎麼卻將魏知也捲了進去?

看看手中那些東西,他猶疑了一下,沉聲道:「魏知,你……」

鳳知微眼望著地面,唇角漸漸露出一絲詭而森涼的笑容,良久慢慢的,伏下身去。

「臣,有罪。」

朝堂上又起了一陣騷動,誰也沒料到素來伶牙俐齒的魏知竟然莫名其妙的便開口認罪,連胡聖山都皺起了眉。

「臣有罪。」鳳知微靜靜伏身道,「臣於長熙十三年任青溟書院司業期間,因感念辛院首知遇之恩,曾在發現他私藏《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後,為免給他帶來禍患,有意為其隱瞞掩藏,不曾上報朝廷,這是臣為一己私意和個人恩惠,而對陛下、對朝廷不忠,此臣之罪也。」

「魏大學士此言差矣。」辛子硯終於忍不住,冷笑道,「五年前你感念我知遇之恩未曾舉報,五年後怎麼就突然不感念了?」

「辛大學士這話從何說起?」鳳知微詫異的扭頭看他,「魏某和今日殿中諸臣一樣,也是剛剛才知道河內士子私自持有《天盛志》,以及所謂生祠一事啊。」說著便對天盛帝磕頭,「只是在聽到《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一事後,微臣心中惶愧,隱瞞五年已是不該,到現在還試圖將微臣之罪掩下,那就是當殿欺君,微臣萬萬不敢。」說完又回頭,誠懇的對辛子硯道:「和忠君大義相比,魏某不得不割捨個人情義,請大學士恕罪。」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