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他在她眼底看見無盡的黑和深邃,因為留存了太多東西而成了空寂,那樣的黑無懼卻又哀涼,像在等著宿命最後的絕唱。

默默對視,於長街的兩端。

中間是飛舞的雪般的紙錢。

鳳知微的視線,最終緩緩落在迎面而來的棺材上,臉色白而平靜,勒韁,下馬,避到道旁,躬身。

四面百姓嘖嘖讚歎魏大學士的風度,讚歎著魏大學士對辛大學士的恩義。

民間傳說裡,魏大學士是自願陪恩師一同下獄的。

所幸好人平安。

金花們聽著那樣的讚歎,蒼白臉色轉紅,渾身發抖。

辛子硯卻還是那個模樣,癡癡立在八月的風中。

然後他一臉空洞的繼續向前。

他伴著棺材,在萬眾目光下,在七位姨妹屏緊的呼吸裡,在金羽衛緊張的按刀注視下,一步步向鳳知微走過去。

走至鳳知微身前。

鳳知微默然佇立。

辛子硯空茫漠然的抬頭。

然後。

擦肩。

而過。

四面的風悠悠的蕩,攪動著黑蝴蝶和白紙錢,辛家人就那麼直直的過去了,擦著她的肩,仿若那一角躬身的人,從不存在。

最大的恨,不是戟指當街口沫橫飛的怒罵,能罵出來的恨,都還不夠深刻,

最大的恨,是來自內心深處強大而勃然的力量,唯有用力度壓抑的沉默來表達。

言語殺不了人,無需浪費。

但有一分力氣,都留著報仇。

鳳知微默然於街角,那些人再也一言不發,她卻彷彿聽見,那些走動的人們,連骨骼都在拚命擠壓,發出格格的欲待碎裂的聲響。

等到隊伍全部過去,她直起腰,上馬,前行,面容寧靜如初。

他們見到仇人,用全身力氣來擠壓恨意。

她當年見到仇人,用全身力氣,對他下跪,流淚,謝恩。

沒有誰比誰更苦,苦的只有這天道循環不休。

她在馬上有些出神,沒有注意到跟隨在她身後的宗宸看著辛家人的背影,微微皺起了眉頭。

鳳知微看似恆靜,其實心神終究有些恍惚,宗宸卻感覺到了辛子硯對鳳知微強大的殺氣。

他皺著眉,心想鳳知微再三關照帝京裡發生的一應事務不得給草原和西涼知道也就罷了,有些事卻不能放任。

血浮屠忠於本主,但並不是唯命是從,在大成密檔的血浮屠鐵規裡,大成開國帝后曾經有令,只要對本主有利,或有血浮屠所認為危及本主性命之事,血浮屠有自決之權。

她不能做,不想做的事,他來便是。

宗宸仰頭,思考了一下,做了個手勢,立即有幾個面目普通的護衛,很自然的落後了幾步,隨即無聲無息消失在街角。

出城十里落蕉山,風景幽美,地勢也好,京城很多達官貴人都圈了地作為家族葬地。

辛子硯買下了一座山頭,把胖阿花高高的葬在峰頂上,那裡居高臨下,可以看得很遠,辛子硯覺得阿花會喜歡那裡,她喜歡爬高,總說爬得高點,說不定可以看見河內鄉下的舊宅子。

河內鄉下舊宅子其實早已殘破,去年辛子硯悄悄派人回去修葺了屋子,準備過上幾年,等殿下登基後便帶阿花告老還鄉,給她一個驚喜,他還在山後找了塊風水寶地,打算著將來和阿花合葬在那裡。

驚喜此生再不會有,他也沒有扶棺歸葬河內,一方面他還不得自由,另一方面,他在帝京還有事要做,等到做完,也許他這條命也就送了,到時候讓金花們一起送回去合葬便是。

這話他淡淡和金花們說了,小姨子們哭成一團,他聽著煩,將她們趕走了。

墳頭上最後一捧土落下,他仔仔細細用手培好,一攤身子在墳前躺了下來,揮揮手,讓送葬隊伍都回去。

辛家那些下人不敢不從老爺之命,何況還有金羽衛的衛士在場。

一隊衛士遠遠的站在三丈外,不想去打攪大學士,辛子硯靠著墳頭,呆呆的想了半晌,掏出一壺酒,仰頭咕咕的喝起來。

他酒量並不太好,又心氣鬱結,潑潑灑灑大半壺下去便醉了,手一抬,酒壺旋轉著落下,落入半山雲霧間。

山間潮濕,絲絲縷縷白色霧氣繚繞上來,辛子硯癡癡伸出手,傻笑道:「阿花,你來了?咦,你怎麼穿白衣服?我記得你最討厭白衣服的。」

他跌跌撞撞伸手要去摟,摟了個空,噗通一聲栽在墳頭上,乾脆抱住墳頭蹭了蹭,咕噥道:「別打臉,明兒不好見人……」

忽又醉眼惺忪的道:「你臉好涼……哭了麼?……我叫你把那糠饃饃給老大吃……別給我……我不餓……」

四面霧氣越來越重,遠處金羽衛看他那醉態有些不放心,怕他失足落崖,想走近看看,剛剛走到那團霧氣邊緣,便都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辛子硯渾然不覺,抱著那墳頭唧唧噥噥說些舊事。

白霧裡突然走來一個人。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頎長清俊,腰間一桿紫玉簫,翠綠的纓子在風中悠悠的蕩著。

他平平靜靜走過來,低頭看了看辛子硯,眼神裡也閃過一絲猶豫,最終緩緩歎息一聲。

「我答應過他,拿命來護,不管是誰的命。」

隨即他伸出手去。

辛子硯緊緊抱著墳頭,閉著眼,專注的和胖阿花在一起。

霧氣突然一陣波動。

一片濃郁的白色裡突然人影一閃,現出一方黑色的袍角,隱約還有深紅衣領火焰般一亮,四面立刻辟啪一聲空氣起了爆音,集山風如攥拳,劈頭蓋臉向宗宸罩下。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