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絕代,容光。

每個人頭腦都一片空白,忘卻一切,只記得這一夜黑色長空薄涼飛雪下,黑髮披散遍身染血的男子,抱著長髮垂落的蒼白女子,仰首長呼於宮闕之巔,他精緻的下頜染了血和雪,只讓人想起玉璧上落了桃花,他眼眸一片空茫沒有任何人,每個人卻都從此將美麗長駐夢端。

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所有人想起這一刻,都忍不住停下手邊的所有事,默然、癡想、嚮往、歎息。

如嚮往世間本無,因極度美好而神祇般美麗的桃源。

這一刻天地靜默,萬軍在難以抗拒的容色之前忘記使命和責任。

這一刻無人開口,怕聲音一出便驚破這精靈般的絕艷,然後令人絕望的發現這震撼的美不過是個夢。

這一刻只有寧弈試圖在雪地上掙扎而起,支肘慢慢挪向著鳳知微的方向,這一刻只有顧南衣,抱著身軀微涼的鳳知微,在萬軍因他容光失色,無人阻攔的那一霎。

向前一步。

自十丈宮城之上。

跳下。

一轉眼冬天便過了,然後是又一個春天,春天溜走得也很快,似乎夾衫剛上身,隨即便換了單衫,單衫還沒穿幾天,巴巴的又要找出去年的棉襖。

家家戶戶忙著換棉襖的時候,有人依舊一襲單衣,單騎走天下。

一襲青衣,一匹白馬,一枚綠色的葉笛,從這個冬,吹到那個冬。

葉笛薄薄在唇間,曲調他已經很熟,一路上都有人奇怪的看他,覺得這人是不是個瘋子。

他視而不見,仰起頭,迎上初冬微涼的風。

「教你個不迷路的辦法。」

「這種樹天盛大江南北都有,以後我們到了哪裡,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緊急多不方便,我們都不要忘記在這種樹的樹根下留下這圖案,然後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負責留記號,我認得路,我來找你。」

你承諾過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來找你,你這個……撒謊精。

吹著笛,找到你。

那一年抱著她墜落宮城,之後便暈了過去,醒來時卻在小白背上,那通靈的馬等在宮城外,卻只接走了他。

他傷得重,卻沒死,傷口被好好處理過,他不知道父親和戰旭堯去了哪裡,也許就此罷手,也許重新找個地方生死決鬥,他不想再關心這個,他只關心——她在哪裡?

據說那一夜他抱著她墜落,底下便是上萬御林軍,很多人都說看見她落入人群,然而卻沒有人能找到她的屍體,當時人多混亂,有人被踏死,死得面目全非,但是屍體一具具找了,沒有她。

找不到,就還有希望。

找便是了。

這一年,他走過南海,走過閩南,走過草原,回過西涼,聞過憩園的海風,看過安瀾峪的海,到過大越的浦城,找過草原的白頭崖,去過格達木雪山的鏡湖。

在南海的碼頭上,他幽魂般四處遊蕩,尋找當年帳篷的影子,在一處牆角前停下腳步,在那裡,她促狹的將知曉塞在他懷中,用溫軟和乳香,衝開了他的混沌天地。

「你也曾這麼軟,這麼香,抱在母親的臂彎,你也應該聽過母親的小曲兒,被父親這般撫摸過臉。」

不,知微,那些我都忘記,生命裡照射下的最明亮的痕跡,來自於你。

在浦城的浦園,他在她住過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貼上冰冷的牆壁,當年他也這般姿勢貼著那面牆,當年牆後有她,隔著一堵牆也似觸著她起伏的心,如今他只覺得掌心冰涼,牆後空室,光影遊蕩。

在鏡湖前那個巨大的石心對面,他抱膝等了很久,等著她突然從石心後面出來,對他輕輕笑,說:「哎,你果然知道我在這裡。」

他等了三天三夜,踩著那蓮花一次次越過湖心,雪山的風吹起他衣襟,恍惚間她還在他身側,凌波微步步步生蓮,然而當他轉頭,永遠是一片潔白的空茫。

他那樣努力去找,然後有一日終於明白,原來他永遠也找不見她了。

無論生或死,當她決心湮沒於人群,那麼誰也找不見她。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便又猛力的仰起臉,但就算仰得那麼急那麼快,依舊覺得有濕熱的液體,無聲的流下來。

「若有一日我為誰哭,我必永不再笑。」

知微,今日我為你終於懂得流淚,你可看見?

他靜靜的仰著臉,等初冬的乾燥的風將臉上的濕意吹乾,那一小片沾過濕意的肌膚有點緊繃,像在她身側活得分外跌宕起伏的十年人生。

然後他下馬,找出隨身紙筆。

這一年他有時會寫些字,埋在做了記號的樹下。

在浦城他寫:芍葯很漂亮,眉心那點紅,可愛。晉思羽做皇帝了,他居然也在浦城,他裝作沒看見我,我裝作沒看見他。

在白頭崖他寫:我恨你所有重要的事都瞞著我。

在憩園他寫:當年你也快死在這裡,我那時還不知道悲傷,有時候恨起來會想,你真的要那時候死了會是怎樣?想了半天還是不敢想,順便告訴你,華瓊和燕懷石現在不錯。

在安瀾峪他寫:我知道你記得這地方,你沒說過,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這裡的海,我代你看過了,沒什麼好看的。

在鏡湖他寫:當初你在寧澄懷裡塞了遺書給寧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藥給了華瓊,把密旨給了齊氏父子,把大成密庫的兩把鑰匙給了杭銘,你讓我找戰旭堯要最後一把鑰匙,把大成密庫打開,給寧弈撫恤陣亡將士和受難百姓,你讓這些人把這些要緊東西獻給寧弈,給寧弈留下保住他們的命的理由,你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後路,為什麼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

《凰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