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5)

偷到點心回來時,無意中越過一間屋頂,忽聽得底下有聲音,竟是沐昕的,然後又有父親的聲音響起。

於是我便在清輝冷瓦中躺了下來,躺在父親的頭頂上。

聽得沐昕和父親說起湘王宮的慘劇,他語氣壓抑,清冷裡有絲絲的痛,我捂了捂胸,沒來由的也覺得悵然。

突然想起賀蘭悠,他在何方?他可安好?可曾安睡於某處我不知曉的屋頂之下?想到這裡越發痛得劇烈了些,我惡狠狠咬了口蓮蓉糕,便當是咬了那個不告而別的負心人。

父親的聲音從底下斷續傳來,謹慎而穩定,我耳力是不錯的,聽了幾句,便皺了眉。

他果然不甘束手就斃。

頓了一頓,又有微微熟悉的聲音傳來,我仔細的想了想,想起來是那個面容和目光極其不搭調的和尚道衍。

原來他在私密的書房裡,連用詞語氣也是不搭調的,真是和尚也瘋狂。

我聽著他對父親的鼓動,將這天下說得唾手可得,語氣激昂彷彿父親出門登高一呼,便注定坐了那金鑾殿,換個皇帝來做。

嗯,說要送父親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皇也,我冷笑,小心別送了黃綾縛枷。

聽到最後,我膩了,蓮蓉糕也吃完了,我爬起來便回去睡覺。

御風而行時,老頭的話一遍遍響在我耳邊:「懷素,他畢竟是你父親。」

是的,雖然很自私,很無情,很對不起我和娘,但,他是我父親。

這不法心殺頭事,逐鹿天下問鼎中原的大業,我真的很不想管,可我必須要保證他不能輸,因為輸,就是死。

湘王宮熊熊大火,燃著了父親內心的不安與恐懼,逼得他不能不為己生存奮力一搏,鋌而走險。

他沒有退路。

而那場大火,亦燃著了我內心最為隱痛的角落,娘臨死前未曾責怪過父親一句,她的心裡,還是愛著他的吧,既如此,我怎能任他落入湘王的下場,令娘在九泉之下擔憂傷心?

允炆不會放過勢力雄厚的叔王,父親也不會放過任何想置自己於死地的人們。

而我,不會放過任何能讓娘安心的機會。

當晚沒睡好,果然爬屋頂聽牆角要遭天譴,果然聽來的東西最磨人,害得我輾轉反側大半夜,早上起來面若秋霜唇若枯草,醜得很,醜得很。

侍女服侍我洗漱了,端上早膳來隨意吃了些,便去前院找沐新。

路過昨晚那間密談的屋子時,聽見裡面聲音吵嚷,我探頭看看,沒發現沐昕,卻是幾個將領並道衍都在,立即喪失興趣,懶洋洋打個哈欠,轉身就走。

父親卻叫住了我:「懷素,進來。」

我皺了皺眉,其實我很不想認識他的屬下們,我這樣的身份,叫人家稱我什麼好呢?真夠難為人家了。

結果他們不管表情如何,都恭敬的上來給我見禮,稱我:「郡主。」

我怔了怔,看向父親,他目光深邃,眼底淡淡血絲:「你的身世,允文已經知道,他繼位後,我已經密奏他請求在宗譜上添上你的名字,當年先太子送你的那塊玉珮,其實也是我托他轉交給你的,那是你出身我朱家的象徵。」

我心一跳,再一虛,忍不住摸摸袖子,隨即放開,笑道:「何必多此一舉。」

父親欲言又止,歎了口氣,示意我在一邊坐了,道:「不說這個了,你來的正好,你素來聰明機巧,幫為父想個主意,如何躲過如今這一關罷。」

我懶懶往椅中一靠:「我一介女子,不懂你們男人的大事,找我是找錯人了。」

「阿彌……」

「別別!」我一擺手止住了道衍:「你這殺心和尚宣佛號,只怕是對佛祖的褻瀆,還是少來的好。」

道衍一笑,絲毫不以為杵,和聲道:「謹遵郡主教誨,」頓了頓道:「昨夜和沐公子一席長談,老衲等深有感觸,郡主也是從荊州府一路過來的,當知如今局勢危急,今上對諸藩王疑懼日久,繼位後不體叔侄之情,不遵先帝臨終之囑,不念諸王血戰江山之功,削藩奪爵,勢如雷霆,王爺在諸王中功績卓著,節制沿邊士馬,地位獨尊,在今上看來,更是入肉之刺不除不足以安睡啊。」

父親歎息,濃眉皺成一團:「若只是削藩,本王便帶著家小安養京師也罷了,可看允炆行事,終究是不死不休,我一死不足惜,如何能讓家小眾將,因我而受牽累?」

他仰頭,含淚,語氣激昂:「如此,棣百死莫贖矣!」

此言一出,眾將一陣靜默,然後紛紛作感動狀,指天誓日,誓死追隨了一番,我心中冷笑,好個有情有義,淡漠榮華的燕王,我倒是不識呢,裝什麼裝?我可知道他的心思,別說死,就是削藩,他必也反了。

難道拖著這些將領打一場師出無名爭權奪位的仗,就不是牽累?

不論允炆如何行事,單從內心來說,父親以其地位尊勢,百戰軍功,必不甘居於允炆之下,何況先帝賦予藩王的權柄也實在過重了些,重到給人指尖探探,就可觸摸天下之器的錯覺,正如當年,早在先帝分封諸王時,葉伯巨所言,藩王勢力過重,數代之後尾大不掉,到那時再削奪諸藩,恐怕會釀成漢代「七國之叛」、西晉「八王之亂」的悲劇,提醒先帝「節其都邑之制,減其衛兵,限其疆土」,此人倒真是有眼光,當日先帝若真是這般做了,哪有今日的叔侄相殘?

然而,終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若不能將鋒銳插入你心口,便得等著你一箭穿透我頭顱。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