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相看仍是舊時客(4)

我始終記得。

當年那個俯身荷池的清秀少年,向我一笑回首:「妹妹,你來了。」

他瞇起細長的眼睛,字字溫柔:「妹妹,我等你。」

我應如何?我當如何?

朱家兄弟回來後,父親問我,該如何回報允炆難得的善良與安撫。

我冷笑:「越是如此安撫,越表明削藩迫在眉睫。」

道衍歎氣:「然也。」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想玩願者上鉤的把戲。

我掉轉頭,去看這初夏濃烈的繁花。

而花下,窗邊,沐昕坐在紅木雕花椅上,一身白衣清淡如詩,目光裡是滿滿的明透清澈之色。

我看著他的眼睛,忍不住微笑,我們一向心有靈犀。

父親看看我們神情,有些無奈,道:「罷了,這書房有筆墨紙硯,有什麼計策,各自寫了來。」

須臾,四個紙團平放在父親身前。

一一打開,字跡或雄渾或峭拔或秀麗或清逸,字,卻是一樣的。

「裝瘋。」

父親定定看了紙團半晌,唇角漸漸泛起一絲苦笑:「我這個王爺,也真是個苦命的,居然被允炆小兒,逼得要去裝瘋。」

我笑:「昔尉遲恭因毆打皇族李道宗,被貶閒居。邊境發生戰爭,帝命宣尉遲掛印出征,尉遲裝瘋不出。孫臏被龐涓以通齊罪名臏足黥臉,亦曾臥豬圈食豬糞裝瘋,然一為盛唐長勝名將,一為萬世兵法先賢,由此可見,但凡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瘋其心志苦其體膚,方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也。」

父親瞪了我一眼,道:「就你巧嘴滑舌!」

我並未在意父親語氣中的寵溺,依舊沉浸於裝瘋的得意設想中:「若要裝,可不要裝在高牆深院的燕王府裡,那裝也是白裝,誰看得見?要裝就得裝個轟轟烈烈。」

父親臉色越發難看:「轟轟烈烈……」

我興致勃勃:「你須得肆意喊叫,多闖民居……嗯,食糞過於噁心……那就暑月披棉,露宿街頭吧,總之,越怪誕妄為越好,總要裝得這天下眾人,都以為你燕王當真瘋了,縱使皇上懷疑,也要瘋到他將信將疑舉棋不定方好。」

說得高興,未發覺父親一直一臉異色盯著我看,等我察覺時,父親已慢慢轉開目光,歎道:「懷素,這許多年,雖你並無冷漠之色,然亦未見你如此舒展笑過,能博你如此開懷一笑,我裝瘋也是甘願的。」

我怔一怔,剛才的飛揚跳脫頓時掩了,淡淡睇了父親一眼:「您用心良苦,可惜,終究是對錯了人。」

父親不語,他看向我的目光難得有了幾分憂傷,動了動唇,想說什麼,然而看了道衍一眼,卻最終沒有說。

室內陡然沉寂,越發抑悶得難受,半晌,沐昕輕輕咳了聲,道:「裝瘋倒是個辦法,不過拖延時日而已,只是既然要裝,自然要裝像些,燕王一直好好的,也未曾有什麼病症或事端,突然瘋了,其緣由又如何解釋?」

道衍一擊掌,歎道:「沐公子思慮縝密,」沉吟一刻,他道:「先些時候,王爺一直告病來著,如今便叫王府醫官放出風去,就說久病纏綿,誤用虎狼之藥,逆痰上湧迷了心神,如此如此。」

我微笑頷首:「這得王妃出面了,這般這般。」

數日後一個清晨。

一線熹光初初照亮燕王府門前雄威的石獅,吱呀一聲,大門突然閃開一條縫,伴隨著幾聲喝斥,一個男子被人惡狠狠推出,踉蹌著跌倒在王府台階下。

接著,一個舊包袱被人從門縫裡扔出,狠狠砸在那男子身上。

路過的人漸漸圍了上來,有人去攙扶那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看清了中年人的臉,不由大驚:「這不是王府醫官高先生嘛,這這……這是怎麼了?」

那人滿面羞愧,艱難的爬起身,不住的歎氣搖頭不語。

門裡的喝罵聲依舊不斷:「兀你奶奶的,哪來的蒙古大夫,用那些什麼破藥,生生治瘋了我們王爺,虧得王妃性善,只叫打出你去,依得我,捻死你這個禍害就當捻死個螞蟻……」

眾人聽了,俱都恍然大悟狀,看向這男子的神色多了幾分鄙夷。

醫家治病救人,哪有病沒治好把人治瘋了的?

先前扶著那高醫官的人也立即撒開了手,訕訕笑道:「這個這個……高先生,」他小心翼翼的瞅著那男子臉色,放低了聲音:「你當真把王爺給治瘋了?」

圍觀眾人立時豎起了耳朵。

那高先生滿面沉重的搖搖頭,一言不發的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也不去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塵,垂頭蹣跚的穿過人群,躅躅獨行的去了。

他越是一語也無,眾人越發信了先前那話,看向他的背影,便多了幾分唏噓,便有人道:「時運不濟啊這人,想當初這位高先生,行醫北地,頗有才能,才被王府請了去,當時請他的時候,我就在街邊遇著,好氣派的轎子,八人抬著進了王府,可如今,嘖嘖,世事難料啊……」

「你替他感歎什麼,王府算是寬宏大量了,治瘋了王爺,也不過是打了出去……」

「那是王妃慈善,王妃好善積德是出了名的……」

「那是,說起王妃啊……」

人群裡,一直擠在裡面的幾個普通打扮的人,默默擠出,向城外走去。

我和沐昕,一直遠遠站在王府對面酒樓樓上看著府門前這一幕,看到那幾個不甚引人注意的人影,交換了一個目光。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