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裡西風瀚海沙(1)

看著近邪蒼白得如同秋霜的面色,我卻有些微的怔忪,自服了鶴珠之後,近邪倒是醒了,可是他的內力卻消失了乾淨,我曾經探尋過他的經脈丹田,發現以往那雄厚無匹的內力都不知哪裡去了,現在的他虛弱得可比三歲稚童。

也不知道是毒傷的後遺症,還是只是暫時的,我可以想像絕世武者失去武功的寥落滋味,沒有堅毅的心志根本難以接受,然而近邪平靜依然的神情無數次令我只能沉默,並暗暗發誓要用盡一切辦法來恢復他的武功。

他受傷,都是為了我。

他醒來後,我才知道,自我離開山莊,近邪便一直跟著,鞏昌我挑了綠林十八寨時,他在樑上望風,順便一顆石子鎖了瓢把子的環跳穴,使我點出的那一指順利無比的廢了對方武功,在順慶,我在前面砸人家堂口,他在後堂砸老大的武器,在鎮遠,雄威堂本來傾巢而出的,結果在半路被一蒙面人攔住了,殺了個七七八八……

到如今我才恍然,可笑當初我還一直以為武林中人很膿包,輕輕鬆鬆就給我混了名號散了場子,原來有人一直跟在我身後,為我遮擋刀劍,保護我這初出茅廬不知地厚天高的丫頭。

想起離開山莊的那一日,我向他告別的那一日,他在我身後那一聲輕笑,我並未聽錯,只是我從來都不曾多想。

這些都是我軟磨硬纏,斷斷續續得知的,而我最關心的近邪如何受傷的經過,他說得更加含糊。

偷襲,夜襲,以多凌寡,對方狠辣機巧出手凌厲,不敵之下便先詐死,然後趁他觀察蒙面死屍身份時,自背後一躍而起,狠狠擊在他後心。

那是發生在大同府,至於近邪為什麼會去大同府,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了。

我又問他偷襲他的人什麼樣年紀,武功家數,他也是板了個死人臉,惜字如金。

越是如此,我越是心中惴惴,近邪為什麼要對我隱瞞?有何難以告人處?

我相信我的師傅,但我不敢相信……那個人……

記憶裡的初見,就曾驚懾於他的狠,對己狠,自然對人更狠,西平侯府前微笑出手,袍展微風袖拂流雲,拂出的卻是厲殺的死亡與血腥的摧毀,他的辣手,我親眼見識過。

我知道他溫柔微笑裡,綻開的是亡命的決裂與嗜殺的血色之花,蹈死不悔百折不回烈霸之心,為達目的,從不惜輕賤生靈。

然而我亦知道他的好,對我的好。

他傾囊相授的絕世武功,他千里相伴的呵護溫暖,熒熒燭火裡的微笑低語,漫漫春光裡的笑顏溫存,和那些滿江湖尋人打架的日子裡,他時時在我身側,招呼我的劍光血影,首先要經過他。

從初見的動心,自相隨的依賴,至別離的悵然,那個銀色的身影,早已深刻於我生命。

並非沒有思慮過他詭秘的來歷身世,他狠辣的行事作風,然而我深深明白,那一定是因為他自幼的成長不曾得過溫暖和關愛,有的只是算計和陷阱,從他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裡,我明白並心疼過他的虎狼環伺的幼年。

那樣的惡劣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偽裝,隱藏,比狠辣待他的人們更狠辣。

我要如何責怪他埋藏極深的蒼涼?

曾經想過,若有一日,我與他,能離了這天下大勢詭譎江湖,縱馬河山笑傲塞外,遠避這紅塵煩擾種種,我定要以我全數的真心和細膩,撫平他所有無奈與創傷,遠離生命裡無盡的殺戮與血腥。

可如今,對著衰弱的師傅,對著我無法不在乎的人的猙獰的傷痕,我難掩心底的恐懼與慌亂。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為什麼會是他?他應該知道近邪是我師傅,他沒有理由傷害我的師傅。

為什麼不會是他?近邪一路跟隨我下山,定然知道他和我的關係,除了他,還有誰能讓近邪因顧忌一反常態,不肯說出兇手是誰?

我翻來覆去,心亂如麻。

當晚宿于歸化城內客棧。

進店堂時,天色已晚,空蕩蕩的無人,只角落裡一桌,有個年輕女子,背對我們,一個人自斟自飲。

我和沐昕對望一眼,都覺得驚訝,這塞外苦寒之地,萬里瀚海凶險風沙,若非實有要事的行商旅人,尋常百姓極少履足,更何況單身女子了,這一路行來,我們幾乎沒見過單身女子行走路途。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卻只看見一個嬌小纖細的背影,衣飾樸素,喝酒的姿勢卻頗有幾分痛快瀟灑,我凝神看了看她拈杯的手指,膚色白潔,手指圓潤修長,竟不似尋常勞作人家的女子。

這時小二送上飯食,我便也收回目光,飯後自跟著小二去了宿處,我注意看了四周,左鄰住的正是那單身女子,她在我們身後進房,步履利落,卻安靜無聲。

沐昕自和近邪住在一起,方便照顧,我獨居一室,對著飄搖的燭火,心也飄蕩無依,渾沒個著落處。

沉吟了半晌,我取出自己照日短劍,細細擦拭,自那日被朱高煦欺辱,我便吸取了教訓,利器刀劍再不離身。

離開王府時,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當前形勢緊張,幾乎可以說是一觸即發,我離府的前幾日,北平指揮使謝貴還試探著去看過父親,父親忙於裝瘋大業,六月天氣抱著棉被喊凍,驚得謝貴目瞪口呆,饒是如此,朝廷也未曾鬆懈對父親的戒心,聽聞已派出使臣前來北平,府邸周圍也多了很多探頭探腦的監視者,在這個山雨欲來的節骨眼上,父親哪裡還顧得上府中少了三個人。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