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人生苦恨無窮已(3)

月色寒涼,映上孤枕,我盤膝坐在沐昕身邊,靜靜端詳他的氣色,沐昕身體底子不錯,風寒並不能完全擊倒他,此刻他潮紅已退,呼吸平穩,唯眉間依舊輕蹙,似有無限郁色難解。

緩緩伸出手,我欲撫上沐昕眉端,這一刻的他寂寞而脆弱,渾不似平日裡清朗風華,令我不自禁的想要安撫。

指尖將要觸及他的眉尖。

卻聽他喃喃道:「懷素……」

我一驚,飛快的縮回手,他醒了?

沐昕卻並沒有醒,只是輕輕囈語:「懷素,都是我的錯……你怪我,所以離開了是不是?」

「懷素……我太傻,我明明喜歡你……很早就喜歡,可我竟然不知道……」

「懷素……」

「懷素,我來陪你,你一個人,睡在那地下一定很寂寞……」

「懷素,不要死!」

他突然開始掙扎,縱在夢中亦滿面驚惶,驚惶著我的離去,他沉陷在七年前離別的噩耗裡不能自拔,那些深藏的恐懼記憶在病弱時凝化為夢,在夢裡,我因為他的愚蠢任性而鬱鬱死去。

他掌心緊握成拳,滿握一手淒涼。

我伸掌輕輕按住他,在黑暗中沉默感受他的苦痛與掙扎。

久久之後,夜色裡,珍珠般的光芒一閃,有冰涼的液體悄然滴落。

落在沐昕的額上。

他霍然睜開眼。

唯見一室冷月空風。

我仰首立在自己房間的窗前,了無睡意,天邊曙色將露,一線霞光漸漸鋪漫,漫長的一夜過去,新的一天,攜著無盡的猶疑與彷徨,姍姍來遲。

清脆而熟悉的鳴聲突然傳來,隨著那聲,雪白的鴿子飛落我掌心。

我取下鴿腿上的竹管,從中抽出那小小的紙卷,展開細讀。

看完後,我將紙卷攥在手心良久,最終內力一運,紙捲碎成齏粉。

本應拿給近邪看的,可最後那幾個字,讓我改變了主意。

在外公手下擅長訊息搜集的能人洋洋灑灑介紹紫冥宮秘辛的大段文字後,是外公龍飛鳳舞幾不可辨的狂草:丫頭!離姓賀蘭的遠點!賀蘭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苦笑了笑,外公,你智能天縱,心通鬼神,我自然是什麼也瞞不了你去,只是你縱然再信息靈通,再善於推測,你也不會知道,並不是我離賀蘭悠遠不遠的問題,而是,賀蘭悠,從來不要我靠近他。

又有什麼樣的智者能告訴我,要想由心而活,到底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紫冥教上任教主,也就是賀蘭悠的父親賀蘭笑川,驚才絕艷嘯傲天下,卻是個癡迷武功不通世務的武狂,為尋覓散落世間的各種傳說中的秘籍武學,他不惜丟下教務,丟下美妻弱兒,踏遍人間名山大川,去尋那虛無縹緲的至境,最終尋到與否,無人知曉,外公的密信裡,只說他在最後一次回宮時,突然失蹤,隨即,賀蘭秀川接任教主。

從此江湖中,再也沒見過這位行事隨心,恣肆無拘的第十代紫冥教教主。

我冷笑一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與賀蘭秀川怕是脫不了干係罷?

想起那個容色比女子更媚更艷卻毫無粉膩之態的賀蘭教主,我的心緒立時煩亂起來,要如何才能既解了師傅的毒,又能安然出了大紫冥宮?

正思量處,忽聽得賀蘭悠的聲氣,穩穩笑道:「懷素,這麼早。」

我霍然回頭,便見未閉的門扉處,賀蘭悠長衣大袖,銀環束髮,微笑佇立在仲夏高山深谷尚算柔和的早風中,眉如翠羽,目閃流星,整個人,明珠般熠熠生輝。

這番神采奕奕,哪裡像個竟夜長咳無一時閉眼的傷重之人?

我捺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回他一笑:「你也早。」

「自然是早,」他淡淡看我一眼:「整夜聽得有人徘徊不已,只怕也不容易睡得著。」

我怔了怔,知道昨夜那一番折騰竟已被他聽了去,一時又羞又惱,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燃燒的熱意壓制下去,換了端容:「若是未休息好,還是回房安然高臥罷,我可不希望你在替我師傅解毒時睡著了。」

話雖如此,我仍在細細端詳他,他雖盡力扮得容光煥發,可聲氣裡的虛弱,臉色的蒼白卻難以完全遮掩,我不知道解毒需要耗費他多少精力,只是他現在不及全盛時期的三成,三日解毒,當真能支持得了?

賀蘭悠卻笑得渾然無事:「你放心,我既應了,便能做到。」

我深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便事不宜遲。」

我們一行三人跟在賀蘭悠身後,進了他的前院,賀蘭悠揖讓有禮的請我們坐了,老僕端上早膳來,俱是山野之物,倒也清爽可喜,各人卻是心中有事,食之無味,我從筷子縫裡看了沐昕幾眼,他有一挑沒一挑的心不在焉,半天碗裡清粥也未下去半點,我皺皺眉,想勸他多吃些,卻最終什麼也說不出口。

經了這一夜,我,沐昕,賀蘭悠之間原本勉強維持的太平無事已被尷尬的現實擊破,饒是我自負聰敏,也解不得這情網塵絲,有生以來第一回,只能做了無用的逃兵。

只覺得堵心,我也很快放下筷子,一直沉默的近邪突然問賀蘭悠:「解毒後我能恢復幾成?」

賀蘭悠笑道:「若有兩個時辰靜坐調息,當可恢復八成,若無,頂多五成。」

近邪點點頭,轉向我道:「我是你師傅。」

我登時大為頭痛,知道他要說什麼,立即把話先堵上:「我知道是師傅,但若亂命,我亦可不受。」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