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1)

「我們到江南,原本不是打算經由荊州的,是賀蘭悠提議,才改了道,想必那時你已得到建文要對湘王下手的信息,特意要賀蘭悠帶著我,直接目睹湘王宮慘變,好在將來對景時,激起我對你安危的擔憂,不致再一味與你賭氣。」

「如果我沒有遇上沐昕,想必賀蘭悠最終也會想辦法把我帶到北平交給你,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達成了什麼協議,我也不想去關心,我只知道,其後,賀蘭悠便離開我,去追殺近邪。」

「如果說前面種種用心,只不過是賀蘭悠幫助你得回女兒,保護女兒,並無惡意,之後發生的事,就是你自己不可告人的心願了。」

我微微的笑起來,看著父親隱忍著緊抿的嘴唇,「你做了什麼?嗯,在大同府,賀蘭悠,或者還有你的手下,使計埋伏欲殺近邪。」

「千年鶴珠王府裡就有,你不說,王妃自然也樂得不說,你想要他死,如果不是那幾天我和沐昕始終沒離開近邪,將他就近留在我住處照顧,只怕你還會下手。」

「賀蘭悠是有幾分情義的,」我目光微黯,輕輕一歎,「他想必認為,他助你殺近邪的任務已完成,至於對方死沒死,不關他的事,而我為救近邪寧可去拚命,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我去找死。」

「想必那時你也很無奈,你沒想到近邪沒死,也沒想到我為了救師傅真去了崑崙,你不想害死自己的女兒,所以對賀蘭悠救人的舉動,也就罷了。」

「這就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賀蘭悠殺人又救人,行事自相矛盾的原因。」

「現在,」我漫步走到父親身前,俯下身,看進他的眼睛,「還剩最後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殺近邪?」

你為什麼要殺近邪?

我問得平靜,心內卻有無數浪潮翻滾。

憤怒,失望,心寒,無奈……種種情緒如塊壘,堵在我胸口,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甚至無法體味清楚自己的心境,是為被父親欺騙而傷心,為師傅被自己的親人傷害而憤怒,為師傅苦心遮掩而感動,為賀蘭悠是與父親勾結而心寒,為賀蘭悠對我尚有幾分情義而辛酸……我不知道自己,該以如何的神色,應對這一刻我思索了很久的責難。

所以我唯有平靜。

難得的是,父親也很鎮定,雖然握緊茶盞,發白而泛著青筋的手多少暴露了他內心的驚顫,然而他依然坐得筆直,軍人百戰沙場錘煉出的強大堅毅心神,使他不懼生活中一切意外。

他深深吸氣,回望我,良久道:「懷素,我知道你遲早會知道,可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就知道了。」

這話象順口溜,我笑起來,「你一直不想低估我,一直視我為重要的女兒,但你卻一直在做著挑戰我耐心的事。」

父親濃眉一軒:「但我畢竟是你的父親,親疏有別,你要為了你師傅來責問你父親?」

哦,居然反將一軍,我冷笑,「對,親疏有別,所以我覺得我做得很正確,我為親,來責問疏,有何不對?」

「你——」父親氣結,「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實話!」我冷冷轉過頭,「我十八年生命裡,前十年是娘的,後七年是師傅的,只有現在這一年,才勉強有你的份,娘養育我,愛護我,師傅教導我,關心我,他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娘去了,我沒有辦法挽留她,這是我一生不可磨滅的痛,所以,我不能再讓任何人,傷害師傅,包括你!」

我想我的目光如果是劍,這一刻父親必已千瘡百孔,「我有生以來,你給了我什麼?撫育?關懷?愛護?陪伴?有嗎?都有嗎?既然都沒有,你憑什麼認為你是親,而師傅是疏?」

父親終於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懷素,枉我待你……」

「你稀罕的,你以為是好的,我並不在意,」我揮揮手,如拂去粘在衣上的塵埃,「無論是十歲前的珍寶珠玉,還是十歲後的年年探視,你所做的,永遠不是我真心在乎一心渴求,十歲前,我想要個父親,不需要榮華富貴彪炳天下,只要能一家相守,只要能令娘不致寂寥著寄人籬下,只要能使我脫離被人蔑視的私生子生活,我就心願已足。十歲後,我生命裡最重視的人已經遠去,我什麼都不想要了,而你,那個時候再冒出來,說是我父親,哦,抱歉,你這個父親,來得太遲了,錯過了我最需要的時期,父親對我的意義,不過是血脈所繫的必須責任了。」

低垂的目光所及,父親的衣角微微顫抖,連指尖也在發顫,他一定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我微笑著,嘴裡卻像塞了半斤黃連,我氣到他了,他相信了我的話,很好,我必須不在乎他,刺痛他,否則,他不知道還要對我身邊的人,做出什麼事來。

至於我自己,我想忘記某種心痛,為了保護重要的人,我不得不和娘說對不起,今天的這一席話,娘在天之靈,一定不願意聽見。

但開了頭,就必須得到我想要的結尾。

我微笑,給父親最後一擊,「其實最後一個問題,也不是問題,你為什麼要殺他?是因為娘親對嗎?」

父親重重一震,被我擊倒,彷彿永遠挺直的腰背突然軟了下去,癱在了椅中,我靜靜站在他身前,不急不忙的等他,半晌,聽他嘎聲道:「你不要亂猜!」

我笑得惡意,「好,我不亂猜,幾十年前的舊賬,我真要想知道,未必一定就得通過你,我今天和你說這些,本就不是問為什麼。」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