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1)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緊了裙子,擔憂的問我:「你要不要緊?你不睡覺跑到屋頂上喝酒,你師傅會不會罵死我?」

又問我:「我會不會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過去一壺酒,「你問題真多,我說了,托師傅和沐昕的福,他們當真氣是可以用銀子買來一般,不要命的運給我,我還能有什麼事?師傅不會罵你,他怕你還來不及,至於會不會掉下去……」我笑,搖了搖已經下了一半的酒壺,「你是在懷疑我的武功嗎?」

方崎笑了,乾脆放鬆身體,直直的躺了下去,雙臂枕在腦後,「小時候偷偷讀傳奇故事,紅線聶隱,空空兒,虯髯客,異人奇俠,高來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縱情恣肆,遊歷天下來去無跡的風采,真是嚮往不已,每讀至快意處,往往拍案而起,直欲呼取佳釀相賞,只覺得那樣的人生,瀟灑脫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卻不曾感受到那種肆意自在,只看得你們一個個,陷於爭鬥,陰謀,陷害,殺戮,多生煩惱困苦,少有展眉之歡,真真是惆悵難捱,如今才明白,原來那些仙俠傳奇,當真是編來騙人的。」

「江湖人也是人,」我一笑,「既然是人,一般也有七情六慾,有私心糾纏,有生老病死,有愛憎別離,劍利,未必能斷人生煩難,掌雄,未必能掃人心陰苟,能登高,卻無法俯視眾生內心,可遁地,卻難潛毒辣肝腸,蹈空步虛,終究要落入紅塵,劍氣縱橫,臨了還是墮入塵網,你看,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別?說不定因為較常人更多些能力,反招致更多恩怨得失呢。」

猛灌了一大口酒,我望著天際絲絹般的浮雲,道:「人心難測,天意深沉,老天爺其實也是公平的,給了你多少,相應的也會拿回多少,富家貴族,難享遐壽恩愛,貧門陋戶,多有人間真情,天下事,中庸互補,莫不如此。」

她抿了一口酒,點了點頭,神情間有悵然之色,我轉過頭去,又拍開一罈酒的泥封,她意欲阻止我,道:「懷素,少喝些,別任性,別再令大家為你擔心了。」

我取酒罈的手頓了頓,沉默一會,惻然道:「我知道,難道你以為,我還有任性的理由嗎?」

她知道失言,頓時白了臉色,急忙道:「懷素,別多心……」

「和我說說我失蹤後的事情吧,」我打斷她的話,宛然一笑,「我很想知道呢。」

她吸了口氣,苦笑了笑,「我有些怕回憶那時的事呢……多麼絕望和寒冷的日子啊,那麼大的雨……我跌傷了腿,你師傅背著我趕到了南麓,去的時候,就見沐昕和你妹妹,你妹妹縮在一邊,驚惶的看著沐昕,也難怪她驚惶,當時便是我看了,也害怕起來,他那神情,他那神情……」

她閉了閉眼睛,想平復下激盪的心緒,因此沒看見我,將臉埋在了酒罈中。

「他撲在那塌崖下的廢墟裡,不顧當時崖塌並未完全停止,還不時有飛石滾落,大的他就避了,小的石頭他根本不理,任那石頭砸得他一身傷,只是拚命扒那碎石積泥,你師傅看見不好,趕緊命令別業的下人全來挖掘,又命人回北平報信,後來駐守北平的軍隊都趕來了,那麼多人,挖了很多天,只挖了一小角……那崖全部坍塌了……大家沒辦法,只好停了手,陸續回去,只有沐昕,始終不肯離開,在那崖下堅持了七天七夜……餓了渴了,他也吃東西喝水,但只吃最簡單的饅頭和清水,飛快吃完立即又去挖,他的手本就有一隻等於半廢,他也不顧……那雙手到最後慘不忍睹,被石塊磨得白骨都出來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求你師傅打昏他,你師傅當時一言未發,只陪著他一起,被我逼急了才說了一句,『給他盡力的機會。』」

我震了震,依然沒動彈,聽她悵然道:「我當時沒懂你師傅的意思,還以為他狠心見著沐昕受罪,為此好生了一場氣,如今我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沐昕盡到最大的努力去救你,盡力到完全不能再繼續為止,這樣在以後的日子裡,沐昕想起你,不致覺得是因為自己沒努力而失去了救你的機會,不致永遠活在後悔和自責的情緒中……你師傅,看似冷漠鐵石,其實是個好細膩好溫暖的人啊……」

不……不是這樣的……我將臉埋得更深些,在心中痛不可抑的呼喊……師傅,師傅,你不要這樣……娘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是沒有盡力,是她沒有給你機會盡力……她已準備好去死,只是不想你去面對殘酷的結局,那是她最後的心意,師傅……我們都沒想到……你竟為此,一直在痛著……

「那時我們都以為你已死定了,艾姑姑又蹤影不見,更加證實了這樣的猜測,只有沐昕不管,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勞的挖下去,那樣子,像是不把那塌山挖穿不罷休,那時暴雨未休,連下了數日,他就在雨中,一身泥濘血跡,衣衫已經看不清原本顏色……對所有話聽而不聞,有人要接近他,他便立即換個地方繼續,其時他當時已是強弩之末,每一鏟下去都搖搖晃晃,全憑一腔意志在繼續……你妹妹看不下去了,哭著求他算了,她說那樣的山崩誰都活不了,血肉早已成泥,他就算挖廢了手也不能再找到你……沐昕一把就把她推開了,嫌她吵,那個平日那麼有風度的謙謙君子,從沒這般粗暴過,可大家看了只是心酸……後來熙音也狠,直接跪到他的鏟前,險些被他一鏟鏟掉頭……她求沐昕,說她對不起他,沒能替他照顧好姐姐,只求他不要再繼續,不然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心安……沐昕一聽這話,就停了手,我們以為他明白了,正要拉走他,卻聽他說,他不相信你會就那麼死了,假如你被砸進某個石隙裡,正等著他解救呢?假如你重傷,我他正好挖到你呢。?他說他總覺得,只差一刻,只差那麼一刻,他一定可以找到你……他說,就算你死了,他也不能讓你孤零零埋在那黑暗地方……那話他說得艱難,我們卻一字字聽得清晰,每個字都平常,每個字都帶血,每個字都像炸雷般響在我心裡,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世上有如此執著固守的感情,我想我一生也不能忘記那七天七夜,那麼激烈慘痛的日日夜夜,終我一生,不願再次面對……」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