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盲文老師(1)

  (1)

  本來週三的上午是錄製訪談節目的時間,聶熙卻告訴桑無焉不用了,節目已經準備好了。

  “採訪的是誰?”桑無焉問。

  聶熙神秘地笑笑:“暫時保密,等晚上播的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桑無焉瞅了瞅滿面春風的聶熙,難得見她這麼開心,可見不是一般人物。對於這事,桑無焉倒是沒有上心,轉身就忘。

  針對就業面試問題,學校從大三開始就開了一系列的就業指導課程。這學期系裡請文學院的老師來上其中的“交際與口才”,下午正好兩節。沒想到到了學校,桑無焉又看到黑板上寫老師臨時有事,改到晚上的通知。

  這老師雖然從來不點名,但講課卻極有意思,所以曠課的人不多。

  比如,他在一堂課上說:“從你們心理學方面來分析的話,人在人際交往中說話的時候會面臨三大恐懼:陌生恐懼、高位恐懼和群體恐懼。這種恐懼的程度因人而異,因經歷而異,但都是無法避免的。你們就業面試、考研面試、公務員面試全是集這三大恐懼為一體的場合,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覺得這是巨大的障礙。”

  有同學在下面問:“老師,你面對我們的時候有群體恐懼嗎?”

  老師笑了笑:“有。比如現在你突然站起來提問,我雖然面不改色但是心裡還是嚇了一跳,就怕你提些什麼問題讓我下不了台。”

  下課以後,桑無焉回到家才忽然想起今天晚上會播聶熙的那個神秘訪談。她剛剛打開收音機,就聽見聶熙說:“今天,真誠地感謝一今先生在百忙之中還能夠抽空來到我們節目。”

  “不謝。”

  回答聶熙的是個男人的聲音,略微低沉,帶著好聽的磁性。

  是一今?!

  桑無焉瞪大眼睛看了看程茵。

  “居然是一今?”桑無焉問程茵。

  “嗯。”程茵說。

  “不過,好像節目已經結束了。”程茵潑她冷水。

  這是桑無焉第一次聽到關於一今的直接信息。雖然只是淡淡的兩個字,從那個才華橫溢的男人的口中說出來,又帶著種奇妙的色彩。

  他說,不謝。

  如此沒有前後的短短一句話讓人不禁有了些遐想。這樣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內斂是張揚……似乎都無法定論。

  桑無焉呆呆地看著收音機,許久之後帶著種奇怪的心情枕著那聲音入眠。

  第二天下午,她沒有課,本來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所以 101路車上的人更加稀少得可憐。桑無焉上了車,找到後排靠窗的地方坐下。

  101路是A城的一條觀光公交線,從市區到景區,在城市的各個著名景點迂迴盤旋,本地人不常坐。一來是很繞道,二來又比普通公交貴一些。

  可是,要是閒來無事,桑無焉時常會花三塊錢坐在車上,繞著這個城市轉悠大半天。大多數時候乘客都少,稀稀拉拉的,她就喜歡一個人聽著音樂呆呆地望著外面想心事,這就是內向的桑無焉。她從小在陌生人面前膽小內向,直到成年以後上了大學,自己的性格才慢慢地開始活躍起來。

  就在這趟車上,桑無焉聽到昨天聶熙採訪一今那個節目的重播。

  此刻窗外正下著紛紛的細雨,初秋的雨有些纏綿,整個城市的空氣在雨水的清洗下也變得清新起來。

  車裡人不多,車上的廣播裡,她又一次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這一次,聽得很清楚。

  成熟的男音,有著優雅低緩的聲線,語氣中又夾雜著些冷淡。聶熙每問一個問題,他都會沉吟一下,回答得很簡單,話極少。

  “為什麼您會想到走上寫歌這條道路,小時候有寫詩的夢想嗎?”聶熙問。

  “無心插柳柳成蔭,以前沒有想過。”他回答。

  “一今先生,您有這麼多歌迷,您為什麼要刻意地迴避公眾呢?”聶熙問。

  “保持私人生活空間。”

  “只是因為這個?”

  “那還有什麼?”他反問。

  “您在這個圈子這麼成功,卻聽說您還有其他職業,或者說作詞只是您的副業?”

  “是的。”

  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沒有遲疑。兩個字的簡潔,給人一種恃才自傲的感覺,而坐在最末一排的桑無焉,卻輕輕笑了起來,也許他是想謙虛一下。當時聶熙一口氣就問了兩個問題,於是他懶得再多費唇舌就一併肯定了。

  然後廣播裡插進了一段廣告。

  或者—

  過了一會兒桑無焉望向窗外,又想。

  或者,他原本就是這麼驕傲的一個人。

  “一今先生,您的藝名有什麼含義嗎?一朝一夕,所以寓意一今?還是為了紀念什麼事情?什麼人?”

  “沒有,單純的筆畫少。”他淡淡說。

  桑無焉有點佩服聶熙了,和這樣個性的人一起搭檔都能把節目有條不紊地主持下去。若是換成自己,肯定都冷場數次了。

  “數月前,有個女歌迷在網絡上冒充您,您當時為什麼不出來闢謠呢?”

  “腦袋長在別人脖子上,他們怎麼想,我無所謂。”

  “您寫的很多歌感動過不少女性歌迷,比如《天明微藍》《利比亞貝殼》,裡面有您自己的故事嗎?”

  “沒有,我……”

  這是整個節目裡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卻被公車到站的報站聲給掩蓋過去了,然後上了不少人,收音機也隨即被司機關掉。

  他的聲音便從她的上空悠悠消失。

  桑無焉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她和一今居然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同一個地域的空氣,輕輕揚起臉的時候也看著同一片天。

  (2)

  桑無焉複習考研的同時,也在忙著自己的畢業論文。

  到了期中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分配了實習任務。李露露一組人被調到A城市郊的高度戒備監獄做心理矯治。

  “什麼叫高度戒備監獄?”桑無焉好奇地問。

  “就是裡面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李露露雲淡風輕地回答。

  桑無焉立刻瞪眼:“都是殺人犯?”

  “不一定,”李露露微微一笑,“也有綁架的、販毒的、走私的、強姦婦女的。”

  桑無焉臉色突變,她想到她前段時間看的那個關於監獄如何執行死刑的《綠色走廊》,犯人頭上放塊濕毛巾然後坐在電椅上,那場景讓她幾天都沒吃下飯。

  李露露挑眉:“幸好你這些嬌嬌女沒去,不然要被驚嚇到。”

  的確,桑無焉那個組最輕鬆,被分到社區的一所殘疾人學校。學校有些特殊,要他們開春再正式過去。

  那一天,桑無焉去交實習表,從辦公室走到操場,正好是孩子們的第二節課時間。桑無焉從二樓的一間小教室經過的時候,她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然後桑無焉從窗戶那裡看到了那個男人。

  他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衫站在講台旁邊,很閒散的樣子。孩子們在寫作業,他埋著頭,不發一言地靜靜待著。

  “蘇老師!”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孩兒在另一處喊。

  原來他姓蘇,桑無焉輕輕一笑,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看著他們。

  他的盲杖並沒有在教室裡,他的手劃過幾張桌面,緩緩地走到了女孩兒那邊。看起來,他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

  男人彎下腰說了幾句,隨即蹲在一張小書桌前繼續耐心地和女孩兒交流。他的聲音和電梯裡聽到的感覺完全不同,柔軟又輕盈,甚至讓人覺得他似乎在微笑。

  終於等到下課,在他出來的時候,一直躲窗外偷窺的桑無焉躊躇了幾秒鐘以後,便學著像那些孩子一樣也喊了聲:“蘇老師。”

  他敏感地轉過身來,瞳孔沒有焦距,目光似乎是落在很遠的地方。他問:“我們認識?”

  一面之緣而已,並沒有期待他會記得。

  “好像也不認識。”

  他聞言居然露出一副有些釋然的樣子,然後一手拄著盲杖,一手扶著扶手準備下樓梯。

  桑無焉見狀便又問:“你要去哪兒?需要幫忙嗎?”話一剛出口,她就有點後悔了,她無意施捨憐憫。

  他卻第二次轉過身,繼而略微沉吟了一下,緩緩地說:“我好像見過你,在電台。”

  “電梯裡。”桑無焉補充。

  當時她也好心地說過“需要幫忙嗎?”相同的五個字。

  還好他記性不錯,桑無焉慶幸地想。

  “我是新來的實習生,叫桑無焉,蘇老師呢?”

  “蘇念衾。”

  “念情?”桑無焉頗為意外,於是重複了一次。

  “不,是衾。”蘇念衾糾正了一下她的發音。

  她是南方人,以前就在前後鼻音上弄得有些含糊不清,也正因為如此,自己的節目常常被台長刷下去。如今,她自己能說准了,但還是聽不太準。

  蘇念衾似乎感覺到她的茫然,便加了一句:“今衣,衾。”

  今衣,衾?

  桑無焉窘迫地笑笑,她語文不好,不認得什麼今衣衾,但是也不好意思再次追問,免得顯得沒文化,只好裝作明白的樣子。

  晚上,桑無焉在家背單詞的時候,突然想到他的名字。她已許久沒翻過中文字典,費了點工夫才在一列同音字中找到它,

  今衣,衾。

  她看到註解,原來是被子的意思。

  “念衾?那一定是小時候家裡很窮,沒有被子。”程茵在一旁無趣地分析著。

  “萬一出生的時候名字就取好了呢?”桑無焉反駁。

  “那就是他父母結婚以前很窮,中國父母嘛,都愛把希望放在孩子的名字裡。”程茵繼續著她的無趣。

  桑無焉終於投降,不再與這潑人冷水的女人討論此類問題。

  蘇念衾。

  桑無焉躺在沙發上捧著字典默默地念叨著這三個字,回憶起白天他和她說話的情景,不禁淺淺一笑。

  男人的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但是在某些固定的詞語上帶了那麼一點點口音,例如那個“衾”字,他會將原本平聲的尾音略微上揚一些。他應該就是本地人,因為A城人就會將普通話裡的一聲模糊成二三聲。

  “無焉。”程茵打斷她的思路。

  “嗯?”

  “趕緊擦擦嘴,樂得口水快流出來了。”程茵說著還像模像樣地遞了張紙巾給她。

  “……”

  (3)

  第二個星期,桑無焉幫一個學弟交表,又去了趟那所小學。剛到教務汪主任的辦公室,正巧碰到他要去上課。

  “小桑,你先等會兒,我下課就來。”主任吩咐。

  “哎,沒事兒,您忙您的,我不急。”

  汪主任前腳剛走,上課鈴聲後腳就響起來。桑無焉環視了一下這間辦公室,找了沓報紙,隨即便在籐椅上坐下來。

  教學樓是那種老式的四層建築。每一層樓的過道夾在兩邊教室的中央,所以顯得走廊特別狹長,容易有回聲。一般情況下,大部分教室上課的時候,都會掩著門,避免相互串音。

  而汪主任的辦公室正好在四樓走廊的盡頭,離教室比較遠,所以顯得略為安靜。

  那厚厚一沓報紙無非是各級黨報教育報之類的,沒有花邊、沒有八卦、沒有噱頭,因此桑無焉幾分鐘就看了個遍,翻完之後更覺得剩餘的時間很無趣。

  她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才過了七八分鐘,於是洩氣地將下巴擱到辦公桌上,昏昏欲睡。隱隱聽得見有孩子們的讀書聲傳過來,她趴到桌面上,閉上眼睛。

  朗讀的是什麼呢?

  好像是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忽然,一陣鋼琴聲插進這琅琅讀書聲中。

  桑無焉雖說是音癡,但也知道這歌是《一閃一閃亮晶晶》,很簡單的幾個單音被人輕鬆地過了一次後,第二遍卻成了斷斷續續的單音,並且來來回回,翻來覆去。就這麼一次也好,可是她居然就聽見那人這麼彈了三四次,而且彈琴的人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她有些沒好氣地站起來,抓了抓頭髮,隨即第N+1次看了下掛鐘,離下課的時間還有那麼漫長……

  桑無焉走出辦公室,發現鋼琴聲是從對面的琴房發出的,而且門是虛掩著,並未緊閉,所以才有小小的聲音洩露了出來。

  她怕是有孩子們在裡面上課,所以走到門縫外面悄悄地探頭。結果裡面和她想像的不太一樣,只坐著一個人。

  而那個人正是最近時常都在桑無焉腦子裡晃悠的身影—蘇念衾。

  他左手按著琴鍵,右手握著一支筆在一個小板上記東西。那種小板子在汪主任的辦公室裡也有,是盲文板。他緊蹙著眉,一邊按琴鍵一邊記著盲文。看他的模樣,似乎是在備課之類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著怎麼教那群孩子。

  但是,好像又被難倒了。

  蘇念衾按下兩個音,下筆記了些什麼,隨即又去摸了摸琴鍵,又頓覺不對,不禁搖搖頭。桑無焉見他如此折騰了好幾番,於是得以明白那煩人的琴聲是如何得來的了。

  只見他的好脾氣似乎已經消耗殆盡,寫盲文的手越來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來越重,到後來每一筆下去幾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面。

  最後一次,蘇念衾終於爆發,直接將鑽頭筆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的一聲響。

  桑無焉不禁被嚇了一跳,頓時曉得這人脾氣絕對是非常糟糕,居然都能跟自己較這麼大的勁兒。頓時她就有些想閃人,免得被他發現自己居然在此偷窺,被當成城門邊上的那條魚給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這兒。

  就在此刻,蘇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鍵上重重地滑過,從右至左,接著是從左至右。如此閉著眼睛來回折騰了鋼琴兩三次以後,他的手指已經從原來生氣時的僵硬變得柔軟了,神色也稍微緩和下來。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後,雙手平放在琴鍵上,微微一頓,隨之熟練地彈出一首曲子。那曲子異常低緩,透著一絲中國風,此時被他嫻熟地用鋼琴奏出來又別有一番情調。

  很好聽的歌,要是填上恰當的詞,也許更妙,桑無焉正這麼想的時候,突然一陣風灌進走廊,忽地將琴室的門吹動了稍許。

  門的合頁有些陳舊,發出“吱呀”一聲響。

  桑無焉怕他發現響動,急忙拉住門,讓它不再晃動。沒想到,蘇念衾已經聽到聲響,於是琴聲一滯,將頭轉向桑無焉這邊。他的臉朝著桑無焉微微一定,然後側了側頭。

  桑無焉頓時覺得懊惱,本來風吹門動是件多麼尋常的事情,自己卻畫蛇添足了一把。她趕緊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動作。

  其間,只能隱隱聽到走廊那一頭的孩子們還在念《烏衣巷》,除此以外就是風聲—秋風吹過樓下枯萎的梧桐葉發出的簌簌聲,還有就是冷風呼呼擠進過道裡的聲音。

  須臾,蘇念衾淡淡開口:“誰在那兒?”

  這一句話問得桑無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識地回話說:“是我。”

  原本是一句被億萬個中國人使用頻率最高的答案,蘇念衾卻似乎對她的聲音印象深刻,蹙了蹙眉說:“你是桑……”

  他略微一頓,桑無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無焉,桑無焉。”

  “你在這兒幹嗎?”蘇念衾緩緩又問。

  發現他的神色已經比方才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明朗了許多之後,桑無焉也就挺直了腰板:“我在對面辦公室聽到了好聽的歌,所以湊過來看看。”

  “那我現在已經彈完了。”他說。

  “呃?”她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那麼你可以走了。”他說完之後,別過臉去,重新拿起筆。

  桑無焉怔了一怔,面對這種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於是在原地呆住。沒想到蘇念衾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機會,頭也沒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煩你帶上門。”

  桑無焉木訥地關門,轉身,走回辦公室,一系列動作完成得那麼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鐘以後,下課鈴響起來,她才回過神,頓時氣急:“跩什麼跩!”語罷還提起腳狠狠地踹了一下汪主任的凳子洩憤。

《衾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