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偷吻未遂(1)

  (1)

  蘇念衾放下手機,他原本是坐在餐廳的餐桌前,讀書備課,現在卻合上書,蹙了蹙眉頭。

  坐在對面,給他做伴的余小璐翻了一頁雜誌問:「誰給你打電話呢?」

  「沒有誰。」他淡淡說。

  「還沒有誰?那你跟躲瘟疫似的,這麼急掛電話做什麼?」余小璐笑。

  蘇念衾懶得和她多費口舌,右手手指微屈,指尖在書皮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擊。

  「蘇念衾。」余小璐又將書翻了一頁。

  「嗯?」他側了側頭。

  「你走神了。」余小璐笑。

  他不答話,伸手去摸手邊的盲文板。

  「那女孩知道你是一今了?」余小璐問。剛才那通電話,桑無焉說話的聲音很大,她依稀聽到幾個字,猜了個大概。

  「嗯。」

  「真的,假的?」余小璐問。她知道,雖然蘇念衾應得雲淡風輕。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他之所以始終不對外公佈隱私,一是礙於蘇家,二是那不願意昭告外人的眼疾。

  「我去電台專訪那次,遇見過她。」

  「早知道是這樣,我死活都不該同意熙姐的要求啊。怎麼辦?」

  「不管她。」

  「要不要我去找找她,要是她給媒體說,會很麻煩。」

  蘇念衾不置可否,沉默良久之後,才緩緩說:「應該不會。」

  他說應該不會,這個不會究竟是她不會跟媒體公佈,還是公佈之後不會很麻煩,余小璐並沒有把這句話搞清楚,等她想再問,瞅到蘇念衾的臉色已經不耐煩地沉了下去,只好噤聲。

  那天,余小璐按照蘇念衾的電話指示去接他。當她站在車前看著蘇念衾從KFC出來的時候,簡直是大跌眼鏡。

  因為眼睛不好,蘇念衾對外界的判斷很大程度是依靠聲音和氣味。所以,他不喜歡有濃郁氣味的地方以及喧嘩的人聲,而這種西式快餐店恰恰集這兩者大成於一身。

  身邊的女孩朝蘇念衾告別的時候,笑嘻嘻地說:「孩子他爹,下次見。」

  蘇念衾額角的靜脈血管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余小璐上車的時候不禁納悶:「什麼孩子他爹?」

  「開車!」蘇念衾的臉瞬間陰雲密佈。

  正月十五一過,學校就開學了。蘇念衾還是三年級的盲文老師,桑無焉也仍舊當李老師的副班主任。

  自從上次的事情以後,桑無焉開始注意起小薇。例如她的衣服乾不乾淨,有沒有破,她的鞋子保不保暖。課間操的時候,有的孩子會擠去小賣部買零食,也有的孩子從家裡帶了些吃的放身上。而小薇明顯沒有這些待遇,每到課間就一個人坐在座位上,默不做聲。

  那天在下雨,沒有孩子們跑去操場上嬉鬧,所以課間時都拿著小賣部的東西在教室裡吃。整個教室的空氣中充滿了食物的味道。桑無焉站在窗外的走廊上,注視著角落裡的小薇。

  她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尷尬。小時候家教很嚴,她每天都是吃過早飯才准出門,除了車費桑媽媽不會給任何零花錢。第二節課後,有三十分鐘休息時間,很多人在這個時刻吃早飯。看著同學拿著東西吃得津津有味,而自己坐在旁邊特別尷尬。並非是餓與不餓的關係,而是孩子之間很微妙的一種自尊。

  桑無焉匆匆走回辦公室,打開抽屜拿了手袋,下樓去小賣部。可是小賣部前,孩子們擠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她好歹也算半個老師,總不能和孩子們擠一塊兒吧。她一遲疑,又拿著手袋回到二樓辦公室。

  「小桑,我還以為你回去了呢?」李老師說。

  「沒,我本來下去買點東西的,學生太多了。」

  「沒吃早飯?」李老師一直挺關心她,「要是沒吃早飯,我這兒有餅乾。」說著就取抽屜裡的餅乾給她。

  「不,不,不。」桑無焉擺手,「我不是自己想買。」

  李老師笑:「以後啊,你要趕在拉下課鈴之前趕緊去。」

  對面的蘇念衾抬起頭,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到桑無焉這邊。

  雖然自從上次以後,蘇念衾一直躲著她,盡量不和她單獨相處。她也想過找什麼借口接近他,但是總是被他很自然地避開。他倆也再也沒有說過關於「一今」的這個話題,彼此心照不宣。

  桑無焉也納悶,他怎麼就這麼相信自己不去大嘴巴地廣播呢?

  第三節,桑無焉跟著去聽李老師的課。走到三樓教室門口,李老師才發現忘記帶水杯了。她最近嗓子發炎,杯子裡一直泡著草藥,一節課不喝聲音就要啞。桑無焉說:「沒事,您先去教室,我幫您拿。」

  她取了杯子,發現沒水,急匆匆地跑到飲水機前,接了滿滿一杯,一邊蓋蓋子一邊轉身出門。

  就在她退著回頭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到對面來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蘇念衾。杯子裡的開水,蕩了一半出來,全部灑在蘇念衾的身上。

  幸好這是大冬天,蘇念衾穿得厚,水沒有立刻透進衣服。等她還沒有慶幸完,就看到蘇念衾的手。

  桑無焉不禁吸了口涼氣。

  滾燙的開水,澆到他的手上,皮膚開始迅速地泛紅。

  「燙著了沒?」她連忙將杯子擱下,逮住他的手問。

  「不是很嚴重。」他說。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是很嚴重,還是因為純粹想和桑無焉保持距離。但是,事與願違,被燙到的皮膚不但緋紅而且開始隆起。

  桑無焉開始急了:「怎麼不嚴重呢,是開水啊。」

  慌亂間,她突然想到樓下花園裡有蘆薈,以前在家,桑媽媽就拿蘆薈給她當燙傷藥抹的。

  「你坐著等我。」隨即,她撒腿就跑下樓,也顧不得下雨,去花園裡撕了幾片蘆薈的葉子,咚咚咚又跑回來。

  她牽著蘇念衾的手到水龍頭下,沖了沖涼水,然後用蘆薈葉子的斷裂處輕輕地抹著他通紅的手背。

  「什麼東西?」

  「蘆薈。」桑無焉答。

  他的食指根部似乎已經冒了一個水泡起來,蘆薈汁抹過上面的時候,他的手微微地顫了下。

  大概是很疼吧。

  他的十指修長,隱隱看到皮膚下青色的靜脈。大概由於常年彈琴的緣故,他的手顯得不是那麼完美,指節略粗,指尖變得有些上翹,指腹上有繭子。

  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絕大部分是靠這雙手,所以觸感也許比普通人要敏感。

  「我絕對不是故意的。」桑無焉內疚地說,「你別生氣。」

  「是嗎?」他不經意地反問。

  桑無焉急道:「我發誓!」

  透明粘稠的蘆薈汁水觸到皮膚,立刻就有種清涼的感覺。窗戶開著,帶著濕潤水氣的風微微拂過,兩人之間那縷淡雅的植物清香便由此散在空氣裡。

  蘇念衾淺淺地吸了口氣。

  原來蘆薈就是這麼一種氣味,他想。

  (2)

  「後來呢?」程茵問。

  「有人上樓來,我也不好意思還握著他的手,就拿起杯子去教室了。」

  程茵嘿嘿一笑:「你居然沒有順桿爬?」

  「去你的。」桑無焉踹了她一腳,「你少拿我開涮,趕緊陪我去趟超市。」

  「幹嗎?」

  「買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無焉提著一袋零食去上班。到了辦公室,對面蘇念衾早到了。

  桑無焉瞅了瞅他的手,膿包已經戳破,還小心地上了藥。

  手裡拿了那麼多吃的,也挺不好意思,於是桑無焉將兩包糖拆開,給在座的老師的辦公桌上都抓了一把。走到蘇念衾面前,她遲疑了下才說:「蘇老師,你吃糖。」

  他淡淡回絕:「我不吃甜的。」

  簡潔的五個字,矜持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彷彿昨天的事情就不曾發生過。

  桑無焉咬了咬嘴唇,隨即又笑了下:「那……我下次請你吃鹹的。」

  她提著東西回頭去教室,沒想到小薇還沒到。

  第二節下課,小王老師回辦公室,提醒桑無焉:「小桑,你剛才不是找蘇小薇嗎,她現在正在教室。」

  桑無焉提起東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掛了個值日生的袖標,正在講台上擦講桌。

  「小薇。」桑無焉站在門口,叫了她一聲。廣播裡放著廣播體操的音樂,加上那孩子做什麼事都很專心,所以並沒有聽見。

  她擦得很仔細,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然後又將抹布在水盆裡洗得乾乾淨淨擰乾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面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點一點地移動。

  桑無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轉頭:「桑老師?」

  「我給你……」桑無焉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後出現的蘇念衾卻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後搖了搖頭,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怎麼了?桑老師。」孩子並沒有發現教室門口還有蘇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無焉轉移話題。

  「嗯。他們剛才在教室裡面玩兒的時候,把掃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節又是蘇老師的課,蘇老師喜歡乾淨,所以我得趕在他來之前將這裡擦好,免得弄髒他的衣服。」

  桑無焉原本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但是看著小薇那樣認真嚴肅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歡蘇老師?」

  小薇瞇起眼睛笑:「蘇老師很溫柔呢。」

  「是嗎?」她怎麼從來沒發現。桑無焉一邊問,一邊回頭看了看蘇念衾。蘇念衾就像察覺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側過頭去。

  結束談話,她隨著蘇念衾走到走廊的盡頭。

  「為什麼不要我給她?」

  「他們需要的並不是今天你的一包糖,或者明天誰的一盒餅乾。」

  「可是……」桑無焉覺得語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只能是這個嗎?」

  「就是因為你只能做到這些,所以乾脆什麼都不要做。」他神色並不漠然,但是這麼嚴厲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仍舊顯得異常冰冷。

  桑無焉也有些來氣:「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只是想讓她知道,雖然無父無母,但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在關心她、惦記她。」

  「桑無焉,請你收起你的憐憫和施捨。他們要的不是這些特別的關注,而是其他的東西。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你憑什麼懂!」桑無焉的這一句話,語氣裡不無諷刺,也帶著慪氣的成分。

  蘇念衾轉過身來,稍許停頓後,緩緩說:「因為我也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桑無焉聞言錯愕,倏地一下抬起頭,驚異地看著他。他背對著走廊盡頭的窗戶,從桑無焉這個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麼一刻,晨光中的蘇念衾,看不清楚臉。桑無焉的手指微微蜷起來,五個指頭相互之間輕輕地摩挲了幾下。昨天就是她的這隻手,還觸摸過他的皮膚,當時他的眉目舒緩,神色異常平和,顯得是那麼真實。

  而當下,那逆著光線的站得筆挺的身影卻突然讓人覺得有些虛無……

  在知道蘇念衾是一今之前,蘇念衾的生活來源對桑無焉來說一直是一個謎。

  小王老師說蘇念衾來代課,學校是給了課時費的。但是要知道,在這類學校任教,就算是事業編制內的老師,薪水也很寒磣,何況他一個每週不到六節課的代課老師。

  他眼睛看不見,收入微薄,那該怎麼生活?

  他的穿著總是很整潔,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絨服,有時候連續穿幾天,還是很乾淨,衣服上面有明顯的標記或者LOGO。

  蘇念衾的穿衣給人的感覺,就是桑媽媽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話的鮮活樣板:無論穿什麼,只要乾淨整潔就是漂亮。

  後來發現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輕的女士開車來接他,車子是輛灰藍色沃爾沃C30,在A城挺普通的車型,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

  為此,桑無焉還和程茵討論過。

  「是個富婆,然後這個蘇念衾甘做小白臉。」程茵說。

  桑無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她見過蘇念衾擺臉色給那女的看,要是那種關係,員工能比老闆還跩?

  「或者是反過來的。他是老闆,她是小蜜。」程茵又說。

  桑無焉又搖頭。

  蘇念衾和她雖然很熟絡,但是看不出是那種親密關係。

  直到得知蘇念衾就是一今的時候,真相似乎就不難看透了。桑無焉不太瞭解他的一首歌能賣多少錢,不過從市場反應來說,應該稱得上是「價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萬猜,卻猜不到蘇念衾居然有著這樣的身世。

  桑無焉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愣愣地望著玻璃外的街道。她回憶起過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張的阿姨。

  張阿姨說,被遺棄的孩子,很多是女嬰,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覺得孩子有缺陷,農村人感覺不吉利,也怕遭鄉親笑話。有的是家裡根本沒有經濟能力將這樣的孩子養活,總覺得是種負擔,即便是長大成人了,還是家裡的負擔,一輩子都是累贅。

  想到這裡,桑無焉心中微酸,倏地就哭了。

  她默默地、安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流了淚。車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臉朝著窗外,沒有人注意。

  (3)

  晚上,桑無焉躺在床上一個人做減肥操。今天是週三,週四週五蘇念衾都沒有課,不會來學校。下次見到又該下個星期去了。

  桑無焉停下動作,望著天花板開始發怔。她小時候常被人欺負,到了中學就開始欺負別人,格外爭強好勝。要是誰惹到她,她必定要張牙舞爪地還回去,就像對許茜和魏昊那樣。可是,獨獨在蘇念衾面前橫不起來。

  他反覆奚落她,一次又一次地。但是,她……

  好不容易熬過四天,星期一,桑無焉到學校卻得知蘇念衾這幾天請了假,不來上課。

  桑無焉裝作無意地問了問比較八卦的小王老師:「那我們班的盲文課怎麼辦?」

  「開會時說,看蘇老師的,要是耽誤得久大概就只有另外請老師了。」

  「什麼事啊?」

  「不知道。」小王聳聳肩。

  桑無焉咬了咬筆桿,但願他不是故意在躲她。

  結果,蘇念衾第二天準時出現,並且面對她也毫無異常,桑無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對蘇念衾的影響力。

  A城氣候很濕潤,誇張地說,雨會從頭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無焉經常在包裡放著一把折疊傘。

  桑無焉臨時接到電話要回A大填畢業信息表,沒到第四節課就走了。走到門口正巧看到蘇念衾在等車,他也沒課了,比桑無焉早出來好幾分鐘,明顯車子還沒到。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說它大,倒又不大;說它小,但是也能淋濕衣服。蘇念衾和許多男人一樣,不愛帶傘,能省就省,現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樹蔭下,還是有那麼一些雨滴從葉縫中漏下來,落到他的肩上,肩部的衣服已經濕了一小片。

  桑無焉走到旁邊,舉起傘,分了一半空間給他。

《衾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