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何以堪(2)

  「我忙暈了腦子很混亂,完全顧不上這些。」蘇懷杉只有念衾一個兒子,而他幾乎從未以蘇家的繼承人自居過。整個蘇家的擔子都落到余微瀾肩上。

  「他好嗎?」

  「不好,」余小璐說,「那天他和桑小姐吵架的事情已經讓他很受打擊,姐夫的事更讓他崩潰。」

  「他一直都是那樣的人,外冷心軟的。其實他很愛懷杉。」

  「就像我時常和你鬧彆扭,但是依然很愛你?」

  余微瀾拍了下妹妹的頭:「別貧嘴。念衾在哪兒?我去看看他。」

  看見蘇念衾的睡臉,余微瀾鼻子有點酸。

  他瘦了許多,鬍子碴冒了出來,顯得輪廓更深,人更憔悴。

  大概是他沒吃東西,醫生怕他體力不支,所以在打點滴。

  余微瀾坐在床邊,撫摩著他的臉,唸唸叨叨說:「念衾,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你母親的葬禮上,而我爸爸還是懷杉的司機,那個時候你好小,個子還沒有小璐高,也是這麼瘦。跌倒在地上,我要扶你,你也不肯……」

  (4)

  蘇念衾醒來時,已經是天濛濛發白的時候。他一抬手發現手上有異物。於是粗暴地一把扯到了輸液的針管,鮮血衝過傷口湧出來,他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他正要下床,忽然覺得另一側的被子有點沉,聽見一個人淺淺的呼吸。

  「無焉?」他心中喜悅得有點不敢確信。

  人似乎很疲憊,還在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她的頭髮,指尖一震—是余微瀾。

  蘇念衾嘴角苦笑:桑無焉已經再也不想與他有任何干係,怎麼還幻想她能像個天使一樣突然出現在跟前,拯救自己。

  蘇念衾不敢亂動,怕驚擾了余微瀾的好眠,只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但是她仍然驚覺,理了理眼前垂下來的頭髮,她抬起頭來:「念衾。」她看見醒了的蘇念衾,有點不好意思。

  蘇念衾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他是合衣躺的,所以睡了一晚衣服很皺,他說:「他還好吧?」他害怕他一覺醒來那個男人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至少沒有惡化。小璐說你很著急。」

  蘇念衾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擔心。

  余微瀾走近他,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以及翹起來的衣領。

  「你長高了。」余微瀾的手,有著母親般的柔軟。

  「嗯。」蘇念衾突然很安靜。

  「以前也常忘記翻衣領。」余微瀾笑。

  「誰讓我看不到鏡子。」

  「鏡子對你而言本來就是多餘的,長得不好的人才時常在鏡子前面擺弄。」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不知道長得如何。」

  「有時候人也可以做鏡子,難道你沒有聽見你一路過,旁邊的女孩都會倒吸冷氣?」

  「或者是我太醜。」

  「你若丑,小璐絕對不會和你一同出門。」

  「她這麼勢利眼?」蘇念衾側頭。

  「當然。她一向只喜歡養眼的。」余微瀾笑,「你的歌我聽過,都很好。但是產量太少。」

  「我花錢不多,房子也是母親留下的,所以不需要日夜奮筆疾書來賺錢。」

  「可是你以後需要養老婆,還有很多小孩。他們可不會像你這麼省。此外,創作也需要靈感。」

  「那麼我以後去盲校上課,讓校長支付工資並且為我買五險一金。」

  「可以考慮。」

  余小璐正要端東西進來,看見單獨相處的兩人,又悄悄退了出去。她本來以為蘇念衾醒了以後會因為昨天強行注射的鎮靜劑而大發雷霆。看來,余微瀾鎮住了他。

  「念衾,」余微瀾的手停滯在他的肩上,「你很久沒有這麼平靜地和我說話了。」

  「心情好了許多。」

  「他一定會熬過去的,因為有你在,所以你不必因為自責而不愛護自己。沒有人在責怪你。」

  「我沒有盡過做兒子的責任,直到我看到他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才明白這一點。」

  「念衾,」余微瀾又輕輕地叫他的名字,「其實我們倆都覺得是他比較重要。你愛他甚於愛我,我也是。」

  「嗯。」蘇念衾點頭。

  「等你父親好轉了,就去找桑小姐回來,向她認錯。」

  「我沒有錯,在她們家看來本來就是個累……」

  話到一半被余微瀾止住:「記住,念衾,永遠不要妄自菲薄。」然後余微瀾輕輕地抱住蘇念衾。雖然她的動作很輕柔,卻也讓蘇念衾有點意外,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裡。

  「念衾,這本來是繼母要給你的擁抱,但是遲了十年。」余微瀾閉眼微笑著,笑容格外坦然。

  蘇念衾怔了一怔才將手環住她。

  「我可不會叫你母親。」蘇念衾窘迫地說。

  「我也不想變那麼老。」

  蘇念衾背對著窗戶,清晨的陽光從後面的窗簾裡鑽進來,加濕器在一下一下地噴出水霧,傳出有節奏的響聲。

  懷裡的余微瀾雖然憔悴卻有安心的表情。

  戳在門口的桑無焉滿目愕然,看著房間裡相擁的兩個人。這個女人她見過,在蘇念衾撕成碎片的那張照片上,和余小璐牽著手的女人。

  桑無焉抬頭,敲了敲門。

  余微瀾離開蘇念衾的懷抱,透過蘇念衾的肩膀,望向門口,她遠遠地看見過桑無焉,所以開口道:「桑小姐?」

  蘇念衾聽見這三個字,身體一震緩緩回身。

  「我……」桑無焉手足無措,「我……接到小璐的電話。」

  余微瀾拍拍蘇念衾的背:「你們好好談,我出去看看。」隨即將他倆單獨留在病室裡。

  「你不是說你對我已經累了嗎,怎麼又回來了?」蘇念衾冷笑說。

  「小璐說你不吃不喝,什麼人的話都不聽,叫我來看看。」

  「哦?那你可真有本事。你怎麼知道我鐵定要聽你的話?」

  「我……」桑無焉咬了咬唇,半天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

  她心裡亂極了。

  是啊,她真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對於蘇念衾來說是那麼的不同,是唯一能夠征服他的公主。

  她從沒看到蘇念衾用那種溫柔的表情和自己說過話。她也沒有心思去研究他們嘴裡喃喃道出的是什麼甜言蜜語。

  她以為他是愛她的,她一直這麼以為,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他的神經質。她還以為只有自己會救贖痛苦中的蘇念衾。她僅僅離開幾天,就有人代替她來安撫他。

  兩人各自站在房間的一端,沉默許久。

  「你看完了嗎?」蘇念衾淡淡問。

  「呃?」

  「看完了,就可以走了。」他說。

  桑無焉開始一愣,接著心中不禁自嘲了起來,枉她還傻乎乎地跑來一心拯救一個並沒有當自己是回事的男人,然後再進去自取其辱。

  「你笑什麼?」蘇念衾薄惱。

  「沒什麼。」她搖搖頭,轉身飛速地離開。

  到一樓,她在電梯口撞到了一個端著東西的實習醫生。

  盤子被打翻,七七八八的藥片散了一地。

  「喂—你怎麼走路的!」年輕的實習醫生一邊撿東西一邊抱怨。他一抬頭,才發現桑無焉眼淚掛了滿臉。

  「你別哭啊,我沒有要罵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走路沒看見你。」他急忙解釋。

  桑無焉卻緩緩蹲在地上,埋著頭大哭起來。

  (5)

  這時,手機響了。

  她拿起來看到來電之前,心中還存有那麼一點希翼,隱隱盼望著是蘇念衾打的。

  結果卻是桑媽媽。她抹掉眼淚,走到門口候診的排椅上,深呼吸很久等嗓音恢復正常了才給媽媽回了電話。

  「無焉,到了嗎?」桑媽媽關切地問。

  「剛到。」

  「他父親還好吧?」

  「你就別操心了,好好關心我爸。人家家裡人挺多的。」桑無焉輕鬆地敷衍了媽媽幾句,掛了電話。

  「你當時沒給他一巴掌真是他的運氣。」程茵感歎。

  「我沒扇過人,下不了手。」桑無焉說。

  「沒事兒,以後多練習練習就熟練了。」

  晚上,她一個人去吃川菜,居然在門口遇見聶熙。

  「這家館子味道最正。我以前經常吃,今天順道路過就想起進來吃幾個菜,沒想到還能遇見你。」聶熙笑。

  「我住對面那個小區。」桑無焉指了指。

  「你不是回老家了嗎?」

  「嗯。有點別的事情,我又趕回來了。」

  「你發現蘇念衾和余微瀾的事情了?」兩個人坐在一起,見桑無焉神色不定地埋頭吃飯,聶熙便問。

  「呃?余微瀾?」

  「余小璐的姐姐。」聶熙補充。

  聽到這句,桑無焉才想起余小璐說過,她和蘇念衾一起長大,還有一層關係,她也是蘇念衾繼母的妹妹。

  繼母的妹妹?余小璐的姐姐?

  「他繼母?」桑無焉問。

  「是啊,差點成了A城頭版的醜聞。余微瀾是蘇家下人的女兒,家境不好。但是卻和這位蘇家少爺合得來。雖說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兩人相處親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蘇念衾喜歡她。可惜,余微瀾竟然後來嫁給蘇懷杉。」

  桑無焉一臉錯愕,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知道?」

  「我和余微瀾是同學。當時她放棄學業嫁進豪門,真是轟動全校的大新聞。」

  她還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堅不可摧的,但是現在看來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每次都是充當這種角色,每次都做這種蠢事。

  她茫然地走進超市買東西,超市裡正放著徐關崞的《梁間燕》。

  桃葉復桃葉,春風無限。

  王家子弟去渡頭,

  有桃葉一笑,慇勤語嫣。

  兩樂事,感郎獨采,

  但渡無所苦,絲絲蜜甜。

  遷延。

  千百年後,有烏衣巷,有渡葉渡,有梁間燕。

  風流。

  紙上雲煙,有詩上情,有畫中意,有心中煎。

  蹁躚。

  年年來此,有屋上瓦,有簷下巢,新泥舊銜。

  她呆立在貨架前,聽著聽著不禁眼淚洶湧,到頭來才曉得,原來她不是他的桃葉。

  桑無焉一邊流淚一邊在超市裡買了好幾罐啤酒。收銀員用一種怪異的眼光偷偷瞄了她幾眼,她也絲毫不介意。

  她上頂樓的天台坐著灌了一口又一口。

  手機在手袋裡振動,連帶著整個包都跟著「嗚嗚嗚」地悶響,她在手袋裡掏了半天才將手機找出來,一看屏幕,是余小璐。

  桑無焉瞇著醉眼苦笑了下,也不接,就將手機擱在放啤酒的凳子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開始震。她拿起來看還是余小璐來電,便放回去,任它繼續動。最後手機振到桌邊,匡啷一下掉到地上,滾到凳子底下。

  她便不再答理它。

  桑無焉雙目茫然地看著夜空,腦子裡反覆想著聶熙的最後那句話。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的聲音和余微瀾很像?」

  她終於明白蘇念衾的古怪,原來並不單單是因為他像個孤兒一樣被父親拋棄,繼而在外淪落了七年,或者他的視障或者是他母親早年去世,還出在余微瀾身上。

  桑無焉宿醉到天明,後來怎麼爬回家開門歪在沙發上睡覺的都忘記了。早上,頭痛欲裂地起來找手機,找了半天最後才發現手機落在樓頂天台的涼椅下面,屏幕打開有幾十個未接電話,其中大部分是桑媽媽的。

  桑無焉迅速撥了回去,有種想都不敢想的不祥預感。

  「無焉。」接電話的居然是魏昊。

  「你怎麼在?」

  「我和我媽他們接到通知過來的。」

  「什麼通知?我媽呢,我爸呢?」她顫聲問。

  魏昊頓了下,緩緩說:「無焉,你好好聽我說。」

  「我爸呢?」她急了,手腕抖得厲害。

  「你爸爸半夜去世了。」

  短短的一句話猶如一柄鋸齒狀的利劍,狠狠地刺進了桑無焉的心裡,然後再緩緩地抽出來,劍刃上帶著鮮血還有她的肉。

  念幼兒園的時候,桑媽媽曾經有段時間調到外地去上班,沒時間照顧她。特別是沒人早上給她梳頭,媽媽就想帶她去剪成短髮。沒想到爸爸不同意,說女孩子長頭髮可愛。於是他學著給女兒梳小辮兒,笨笨的,學了好些天。

  還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去看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看了回來桑無焉就喜歡哼那首歌,但是她一直五音不全,哼出來全變調,被同學笑。爸爸知道以後找了樂譜回來教她唱歌,一遍又一遍地。結果桑媽媽回來看到直搖頭:「說你倆唱歌真是半斤八兩,得了得了,別唱了。旁人聽著受罪。」她唱歌走音全遺傳自父親。後來這首歌被桑無焉改成「世上只有爸爸好」。

  這樣的父親,怎麼會這麼早就捨得離開她。

  「你瞎說!」她朝著電話喊,「昊子,你瞎說!」

  她摔了手機,拿起手袋登登登地下樓,眼淚模糊了視線,幾乎看不清楚路,看見出租車就招手。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期,幾乎都沒有空車。她是越著急就越打不上,越打不上就越著急。後來接連過去十幾二十分鐘,漸漸地冷靜下來,才想起過來的那條街穿過去,對面的十字路口就有去機場的公交。

  於是她抹了把淚往回走,正好瞧見余小璐從她住的那個小樓裡面拐出來,後面拄著盲杖的是蘇念衾。

  她本能地想埋頭,繞過去。卻不想,余小璐已經看到她,還提醒了蘇念衾。

  「這不是無焉嗎?」

  桑無焉看著蘇念衾緩緩走近,那一刻她的心開始抽痛起來。

  「好巧,蘇念衾。」她說。

  「不是巧,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找我?」桑無焉冷笑,「那余微瀾呢?」

  他的臉色頓然慘白。

  「蘇念衾,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他不說話,她便繼續說。

  「這世界上是余微瀾來得重要,還是我?」她搖了搖頭,又說,「或者,我要這麼問,要是我和余微瀾一起掉到河裡,只能救一個,你救誰?」

  以前,許茜扔出這個問題讓魏昊選,她當時聽到只覺得可笑。萬萬沒有想到,而今她也成了這種可笑的女人。

  「你覺得問這種蠢問題,有意義嗎?」他將臉別過去。

  「有意義嗎?好像確實沒有意義了。」她掛著淚,蒼涼地笑了笑,「我媽說得對,一個人啊,無論做出多懊惱的事情,都找不到後悔藥吃。」

  要不是她回來找他,也許父親不會有事;要不是她為了他喝醉,她不會連最後一句話也沒跟父親說上。

  老天肯定在冥冥中懲罰她,她沒有做一個好女兒。

  為了一個不愛她不珍視她的男人,她那麼輕易地就放棄了父親的愛。

  桑無焉看著他的臉,忽然覺得陌生,終究淡淡地說了一句:「念衾,我現在特別討厭你,真的。而且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衾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