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2、

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倒霉下去,就算是李春天,也不會永遠那麼倒霉。

第二天的傍晚時分,李春天像往常那樣到編輯部上班,走過傳達室的門口,李師傅就遞給她一個碩大的紙盒子說是早上有個女的放到這,指名要送給她的。

一邊朝辦公室走李春天一邊撕開了包裝,紙盒子裡裝著的居然是一條橘黃色的真絲圍巾,看顏色和款式便知道這是法國的高檔絲巾HERMES。坐到位子上的時候,李春天心想不對啊,誰會給我送這個呢?我周圍的男人們尚且不會出手如此闊綽,李師傅說的那個女人又會是誰?劉青青?不會不會,她雖然買的起HERMES送人,但劉青青一向沒品,怎麼會想得到送這麼精美的東西?可這兩天除了劉青青有求於我李春天,還會有哪個「大頭」肯在我身上花這份閒錢?如此說來,必定是劉青青無疑了。

想到這兒,李春天抓起電話,她熱切地想表示一些對她的感謝。然而,電話接通之後,劉青青卻上來就說了一通足以讓李春天抓狂的鬼話。她說:「滾,滾,滾,滾得遠遠得,從今以後誰也別理誰,我跟張一男斷了聯繫跟你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從此以後我不搭理你們,你們也別來煩我,從此以後你跟張一男一起從我的生活裡滾出去,滾遠點兒!就算老娘人老色衰嫁不出去都跟你們沒關係……」

「不是……」李春天愣住了,「你這是跟誰呀?」

劉青青不回答,「啪」得掛了電話。

李春天開始呼叫張一男,他對愛瑪仕絲巾得事兒絲毫沒有興趣,反而正告李春天不要去招惹劉青青。

都說商人重利輕離別,可是人家生意人都講究「買賣不成還有情誼在」,換到談戀愛的男女身上,戀愛不成就只剩下怨恨了。總有一天,這世界會因為太多無疾而終的愛情而變得怨聲載道。

李春天歎了一口氣,心裡想,既然這樣,我還是誰都不要招惹得好。接下來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內容,看各種社會稿件。昨天那個叫聖潔的人又給李春天發來了郵件,這一次,她換了一個新的郵箱,並且採用了「尼可」這個筆名,但她絮絮叨叨的記述還是逃不過李春天的眼睛,她連回信都懶得給她寫了,甚至還想替那男的揍她一頓。

在報社做編輯其實是個很累的活,「女的當男的使,男的當牲口使」,一點都不誇張。不過,姚靜和小沈都覺得李春天好像生來就是幹這一行的,她總是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工作,但是她負責的那一版總是最好的,連錯別字都極少出現。

做完了版,李春天還是打算去看看張一男,她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他和劉青青。

說起來,李春天和張一男當年差一點就成了親戚——當年,他瘋了一般地迷戀著李春天的姐姐李思揚。他們都是話劇院的青年演員,要不是李思揚後來動了出過留學的念頭,張一男成為李春天的姐夫那肯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可是世事總是難料,不管多麼情比金堅的戀人,在沒有拿到政府頒發給他們的紅本本之前都會隨時解體,就算是拿到了結婚證書,也還可以換成象徵婚姻畢業的離婚證。人類的感情好像從來就不受人類自己的控制,更像是上帝隨心所欲開出的玩笑。

李家的老大李思揚後來嫁給了她現在的丈夫詹姆斯,張一男聽聞這個消息,化悲痛為力量,一跺腳就把劉青青拉上了他的單人床。

斗轉星移,這麼多年一晃就過去了,老大已經當上了孩子他娘,過了幾年,又當了第二個孩子的娘,而張一男還住在話劇院分給他的一居室裡耍單幫。不知道為什麼,李春天只要一想到張一男和劉青青好了這麼多年還沒有結婚這件事,就會莫名其妙的感到鼻子發酸。

李春天站在張一男的宿舍門口,思忖著她該如何勸說張一男去把劉青青找回來,如果張一男執意不肯的話,那麼李春天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也要代替張一男去把劉青青找回來。八年,兩個人堅持游擊戰,容易嘛!說散就散了,簡直天理難容。

李春天敲了敲門,心裡默念著她想對張一男說的話。

「張一男,你無論如何……」李春天想說「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劉青青找回來」,可是,當她看到開門的正是劉青青的時候,突然之間好像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愣了一會兒,李春天忽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她的火「騰」地衝向了頭頂,一腳踢開了半開的門,指著張一男還劉青青就是一頓數落:「你們倆算什麼玩意兒!真夠不要臉的!這才多大會兒的功夫啊,就又跑到一塊來了,你們知道我多擔心嘛……」李春天越說越感到委屈,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她指著劉青青,「你不是說跟張一男斷了聯繫嘛?我跟你說,就你這麼幹,在男的跟前永遠沒有尊嚴,你跟他吵架是為什麼?你不就是想讓他哄哄你嘛,好,這才屁大點的功夫,你自己就繃不住勁了,那以後你還耍什麼脾氣啊,這點道理你都不懂,我跟你說就你這樣的……」

「老二,你哪那麼多廢話!」

老大和老二是家裡人對李思揚和李春天的稱呼,張一男至今把自己當作半個李家人。

李春天一抬眼,看見張一男繫著花圍裙,手裡揮舞著鏟子從廚房衝出來,「我們吵架我們樂意,我們鍛煉肺活量,我們練習表達,我們……我們找感覺、我們體驗生活,你管著嘛!」

「你們找感覺你們鍛煉跟你們家找啊,你們跑我們單位去給我丟人現眼算怎麼回事啊,我就知道張一男,你就是個沒出息的人,你剛才電話裡不還告訴我少去招惹劉青青呢嗎,一轉眼自己就扛不住了,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你這就叫給臉不要!」李春天氣得直哆嗦。

正說著,對門的鄰居推開門,極其不耐煩地沖這邊喊:「嘿嘿嘿,我說,關上門吵吵行不行,真以為這兒沒別人啦,我跟你們說話劇演員也不行,你們不歇著我們觀眾也得睡覺。」

李春天不再說話,黑著臉進到屋裡。張一男剛炒出的菜還冒著熱氣,兩隻紅酒杯子裡剛剛斟滿了酒,看來倆人正準備慶祝破鏡重圓。李春天帶著氣,抄起筷子酒吃,一口紅酒喝下去,嘴上的油被帶到杯子裡,紅酒上立刻浮起了一層油花兒。

劉青青在旁邊看著直皺眉頭。

「看什麼看!沒看見過喝酒吃飯?」李春天說話像個火藥桶。

「你這也太粗魯了,紅酒要抿著喝你知道不知道,你當這是飲驢吶!」

李春天翻起白眼對著劉青青,一臉的不屑:「你還真拿自己當二鬼子啦?我告訴你這是中國,別仗著自己在外國公司上了兩天班動不動就把外國那一套拉出來蒙人,要說講究,我比你在行,海外關係,我有!美國知道嘛,去過!」

劉青青說不過李春天,只得把張一男搬出來,像個孩子似的撒嬌說到:「寶貝,你看她呀,她這麼說我,你也不管管。」

張一男端著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出來,「咚」地放到桌子上,對著李春天說:「老二,我剛發現,你撒起潑來怎麼跟個無賴似的。」說著也拿起筷子,招呼劉青青:「吃飯,吃飯。」

李春天夾起一大塊雞蛋塞進嘴裡,咬牙切齒地嚼。

「我生氣!」李春天說,「有你們這樣的嘛,遇上事了上我那鬧去了,現在倆人說好就好了,又把我踢一邊了,有你們這麼當人的嘛!」

張一男給李春天夾了一塊豬肉,嘿嘿地笑著說:「別說得那麼難聽,什麼叫『有我們這麼當人的』?我們這不是剛和好嘛,還沒來得及把這個喜訊告訴你,你就急匆匆地跑來了。」

「你都做上飯了還說剛和好?」

張一男一時語塞,劉青青忙著給他夾菜,一口一個「寶貝」的叫。

李春天拿筷子指著劉青青說到:「我們同事總說『賤到深處人孤獨』你最孤獨!」

劉青青翻著白眼:「願意。」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李春天也只要識趣的把嘴閉上,盡可能多的吃他們,喝他們。

劉青青去洗碗的工夫,李春天和張一男聊起了父母,他們已經在資本主義的美國住了有小半年的時間,前幾天打回了電話,說打算中秋節前後返家。張一男對李家父母感情深厚,並且深得李家媽媽喜愛,當李家老大遠嫁美國,張一男無限寂寥的時刻,李家母親也深覺遺憾,「哎,可惜了,張一男這孩子還是挺不錯的,早知道老大要出國,讓我們老二跟他處對象就好了。」這句無心的笑話除了招來李老二的一通臭罵更堅定了李春天對張一男永遠保持像兄妹那樣情感的想法,其實她老媽的提議正中了她的心事。

可見,生活中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本來是向著人們希望的那樣發展的事情,因為有人多了一句嘴便會背道而馳,所以,人最好還是少說話。

李春天無意中說起父母那套老房子自來水管子總是往外冒水,幾天不去收拾地板就給泡了,張一男立刻來了責任心,照著李家老二肩膀拍了一巴掌,「怎麼不早說!正好今天吃撐了,我跟你去修。」

李春天朝廚房門口瞥了一眼,搖頭說:「算了,太晚了。再說你跟青青剛和好,還是不耽誤你們寶貴的時間了。」說著話也拍了拍張一男的肩膀,「保重!我先走了。」

張一男不依,「別呀,今天想起來了就今天去,明日何其多?萬事成蹉跎!」

劉青青甩著手上的水珠從廚房走出來,「幹嘛去?」

張一男:「當雷鋒。」

「嘁」劉青青輕蔑地撇了撇嘴,轉身去開電視機。

「走啊。」張一男再次張羅。

李春天瞥了劉青青一眼,拿起了車鑰匙。

劉青青急切地追過來問到:「真出去啊,去哪啊?」

「去我家。」

「我也去。」

李春天有點不耐煩,「煩死我了,你是不是一會兒看不見張一男你心裡就長草啊?沒出息樣兒!快點,快點,別化妝啊,天黑再驚著誰!」

心情很好的劉青青居然沒說什麼,溫順的跟在他們身後出了門。

張一男坐進了李春天的車裡,因為還要回來,劉青青開著自己的車跟在後面。

路上,張一男問起李思揚,「老大最近有信兒嗎?」

李春天藉著換擋瞟了他一眼,說:「你老打聽她幹嘛,人家跟美國過得好好的,管好你自己吧!」

張一男於是看著馬路上的路燈,半天都沒說一句話,最後憋出來一句「美國有什麼好的」,語氣頗輕蔑。

李春天暗暗地想,如果老大過得不好,美國對她來說就是個地獄,但老大過得很好,因此美國就成了天堂。換了誰都是一樣的,北京好嗎?當然好了,全中國就這一個首都,別地兒有嗎?

這些年以來張一男總是斷斷續續的堅持去探望李家父母,偶爾也會遇上李老二在家的時候,他們到一塊總是會天南海北的神侃,可是,李老二從來也沒想起來問問張一男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只是憑直覺,他的心裡多少還有一些抱怨。李春天也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工作上多一點。這兩年他參加演出的話劇很多,但大多都是配角,按照張一男自己的說法,他跟李思揚好的時候也是事業發展最好的幾年,每出戲他都是主演,並且他的演出從春節排到年底,無限風光。

張一男相信李思揚能給他帶來好運氣,所以每次李思揚回來探親,張一男都到家裡去坐一會兒,之後果然連續接到幾場大戲。

李春天忽然笑了一聲,問他:「皮褲套毛褲,必定有緣故。你平白無故地問起李思揚肯定有原因,你不會又想藉著李思揚轉轉運氣吧!」

張一男的眼神中帶著寥落,看向車窗外,「這些年,我對她已經有了依賴,每當不如意的時候,我只要見她一面,跟她待上一會兒,衰運就過去了,老二,你說這是為什麼?很奇怪吧。」

「我看八成是你的心理作用,我就沒聽說過這種事!新鮮!」

「老二,其實……我說一句話你別不愛聽啊,你老覺著自己挺不錯的,你們姐兒倆往那那麼一站,差別就出來了,你真就跟李思揚沒法比,老大長得就那麼帶人緣兒,可是你,你就是那種看一眼後悔半天的……」

「少拿我開心吧你,我跟你正相反,你知道你從她那沾那點好運氣是哪來的?我跟你說搞不好全是從我這過去的,她一回來我就倒霉,昨天跟她通了個電話,晚上我就把車撞了。」

張一男大笑起來,說你們姐倆一個比一個能說,一個比一個厲害。

張一男說的沒錯,只不過是老大比老二厲害更比老二能說,用李春天的話形容老大就是——她簡直聰明得可以去當騙子。

劉青青本來還以為有什麼好事,到了李家,張一男就一頭扎進廚房去修水管子,臉上便不自覺地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李春天看著她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遞給她,「跟男人在一塊什麼都能缺,就是不能缺耐心,你越想讓男的哄著你,你就越得裝的順從點,聽點話。」說完了,還挑逗似的朝劉青青眨了眨眼。

「就好像你多懂男人似的!」劉青青喝了口可樂,白了李春天一眼。

「廢話,我是幹什麼的呀,我是情感版的編輯,鬧著玩兒呢,諾大的城市,一天有多少怨婦給我來信來電你知道嗎?」李春天的神情彷彿表示她從事著多麼偉大的職業,語氣裡都透著自豪。

劉青青一笑,「你那麼懂男人怎麼到現在連個男朋友都沒有?」

李春天瞪著眼睛,想爭辯些什麼,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癟癟嘴。

《此去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