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8、

李春天再次醒來,時間已經接近正午,她像往常那樣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拿著玻璃杯去客廳接一杯水。坦白地說,李春天在生活中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如果不是在打開臥室門的那一刻看到客廳裡的一片狼籍,她幾乎忘了凌晨發生過的一切。如果沒有想起那些,說不定對李春天來說這又是愉快的一天,很可能她會到超市去買回很多零食然後回家看一下午的電影,CD架上堆滿了她買來想看而一直沒時間看的電影,或者,她沒有馬上想到那些不愉快的話也好,比如先接到某個人的電話,跟她說了一些有趣的事之後她才想起梁冰和劉青青的話,至少在情緒上給她一個緩衝,不會讓她如此憤怒。

恰在此時,李春天感到右側眼角的下方一陣刺痛。帶著怨氣,她重重放下杯子轉去照鏡子,這一照不要緊,凌晨時分的一切細節都更清晰起來。「太欺負人了!」李春天不由得恨恨說出口,「絲——」一說話眼角的傷口立刻一陣疼,李春天趕緊趴到鏡子邊兒上去看仔細——小指甲長短的一道劃痕,已經結了痂。伸出手指輕輕碰觸,立刻有絲絲血漬滲出,李春天趕緊又找來棉花和酒精消毒,小心地貼上創可貼。

她開始整理客廳,所有被梁冰摔到地上的物品都被她小心地檢查過,完好的都被她擺回了原來的地方,有了裂痕或者損壞的,一律扔進了垃圾筒。李老二的心情壞到了極點,特別是當她發現老大為了慶祝她住上新房特意送給她的「背投」屏幕上也被打出了一道裂紋的時候,她幾乎崩潰了,不假思索地抓起電話,撥通了劉青青的手機,她要讓劉青青和梁冰賠一個新的電視給她,給老大給她買的這個一模一樣的。可是,就在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李春天突然又冷靜下來——就算罵他們、恨他們、讓梁冰買一台、十台新的電視回來又怎樣,老大這個已經壞掉了,永遠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模樣……想到這裡,李春天只能長長歎息一聲,打算作罷,認倒霉吧。

「李春天?」劉青青已經接了電話,她顯然沒有想到能收到李春天的電話,緊張又興奮,「老二,你醒了?你沒事了吧,不……不生氣了吧……要不,下了班我去看你去……」

「……」

「說話呀李春天……李春天……老二……」

「……哦,我給你打電話……就是……就是告訴你……我……我沒事了。」

「啊?」完全能想像出劉青青目瞪口呆的樣子,做夢也想不到像李春天那麼「矯情」的一個人,白白受了委屈,居然還主動給她打電話,這麼「窩囊」的事兒打死也不能相信是李春天作得出來的,這個時候李春天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一通才是她。

「我掛了。」

「別,別掛,李春天,晚上我去看你……」

「別來,我不想看見你們。」

放下電話,李春天真想把自己拖出家門打一頓——憑什麼不能罵他們一頓再讓他們賠新的電視?對梁冰那種人還有什麼好客氣的,沒叫他賠書架沒向他精神索賠都算夠客氣的了——就那種流氓,真欠找一幫婦女來好好教育教育,就找經常往副刊情感版投稿的那些,那些女的站在對面指著他鼻子罵上他七八個小時絕對不帶重複的,想還嘴?哼,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子,不信打不死你的!看你以後還敢欺負女人!

這麼想著,心理舒坦了許多,想到梁冰被一幫婦女追打的場景,李春天甚至忍不住笑了出來,但一轉念,她就對著鏡子給了自己一巴掌,數落自己說:瞧你那點出息,有本事你找梁冰去呀,自己在家想有什麼用,你簡直就是個女阿Q了,悲哀到家了你!

阿Q最擅長的就是逃避和妥協,李春天正在學習。

通常,當敲門聲響起,李春天開門見到最多的人是郵遞員,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姑娘,額頭總是帶著汗珠,臉蛋紅撲撲,牙齒白得叫人喜愛。每次來,李春天都請她喝一杯果汁,她也不客氣,喝完說聲謝謝急匆匆的離開。今天,當李春天端著果汁小跑著去開門,見到的卻是姚靜和小沈。

姚靜和小沈看著李春天驚訝的張大了嘴:「你的臉怎麼了?」

李春天避而不答,「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們倆怎麼來了!」

姚靜懶洋洋地甩掉鞋,窩進沙發,一邊脫下外套一邊抱怨,「還不是小沈,非讓我陪他買衣服!累死我了,逛了一上午,實在走不動了,離你們家不遠,就上來歇會兒……」突然姚靜不說話了,誇張地湊到李春天跟前,盯著她眼角的創可貼問到:「臉怎麼了?怎麼弄的?」

「哦,沒事,」李春天將她推開,若無其事地說:「昨天打掃房間,一個玻璃渣迸到臉上,疼得我昨天一宿都沒睡好……」李春天佯裝揉了揉,轉頭看,小沈正把手裡的袋子放到鞋櫃邊上,不慌不忙地換了拖鞋。

「我說呢,眼睛也腫了,」姚靜鬆了口氣繼續揉她的腿,「真把我累死了,腿都走斷了。」

「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才逛了仨小時就累成那樣,你們女的不是都特愛逛街嘛。」

「只逛不買你試試!」姚靜非常之不服。

李春天又倒了一杯果汁回來,遞給他們倆。

「那件大衣不是挺好的嘛你自己不買,賴誰?」

「哼,是好,兩千多呢,花那麼多錢買件破大衣,我有病啊!」

「我不是說送你了嘛……」

「得了吧,我無功不受賂,再說了,您掙得跟我一邊兒多,因為給我買件大衣回頭再連請女朋友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你說我這心裡多過意不去!」

「什嘛?我交女朋友還得請她們吃飯?你去打聽打聽,哪個女的跟我一塊吃飯不是搶著買單!她們能約到我吃飯那真是無上的榮光,跟我約會的女的都排到半個月之後了……」

「得了,得了吧,還無上的榮光,您還以為自己是劉德華呢!咱倆可是同一年分到副刊的,三年多了吧,整天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您說您那點私生活瞞得過誰?還女的跟你一塊吃飯搶著買單,還跟你約會的女的排到半個月以後了?您是促銷品吧值得女同胞這麼排隊!」姚靜白了小沈一眼,表情充滿戲謔,接過李春天遞給她的橘子,一邊撥一邊又說:「還別說,我印象裡真有這麼一回有個女的找他吃飯,哎,你還記得嗎李春天,就是前年娛樂部新來的那個實習記者,後來給某明星當生活助理去了,記得嗎?……」

李春天一下想起姚靜說的那個實習生,立刻誇張的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啊,是有這麼個人……哈哈哈哈……也不知怎麼就那麼有眼光剛到咱們那就看上小沈了,找小沈吃飯,小沈不去,那姑娘一著急扛起小沈就出了門……當時我跟姚靜都看傻了……」

「豈止啊,我當時眼淚都快下來了,她想約你吃頓飯就敢把你扛出去,哪天她心血來潮要想找你困一覺……嘖嘖……真是不敢想像你的後果……李春天,你說那女的體重得有多少,保守的估計也得有二百三四吧?」

李春天忍不住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朝姚靜扔橘子皮,罵到:「你可太缺德了你。」

小沈已經微微紅了臉,但還是故做輕鬆地說:「嘁,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這說明什麼?說明我沈光明具有獨特的氣質,連那麼不像女人的女人都能讓我激發出母性的溫柔,你們倆天天跟我在一個辦公室裡幹活,真是便宜死你們了!」

「呸,你還真拿自己當香餑餑了,明天我就問問,誰愛要你誰拎走,省得天天給我和李春天添堵。」

小沈嘿嘿笑著,「李春天,看見沒有,姚靜這叫什麼知道嗎?這就叫欲擒故縱!你可得學著點兒。」

李春天最怕這樣的時刻,男女當著她的面調情也就算了,還不忘拿她打岔,這個時候她總是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她不是在意拿自己打岔,她只是怕說錯了話破壞著有些微妙的氣氛。於是,李春天站起來說:「懶得理你們,我去給你們煮麵。」

剛進了廚房的門,李春天就聽見姚靜嚷嚷:「我說你這電視怎麼了?好好的,屏幕怎麼裂這麼一道紋,真可惜,這還怎麼看啊?」

「哦,我把書架撞倒了,砸的。」

「你可真行!」姚靜嘟囔著也進了廚房,「我幫你幹點兒什麼?」

「不用,」李春天在案板上切著西紅柿,「你跟小沈看電視去吧,我這一會兒就好。」

姚靜聽了有點兒沮喪地靠著牆,一邊嚼著橘子瓣一邊問李春天,「你說小沈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呀?」

「這還用問!兩年前我就看出來了。」

「真的!李春天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真是的。」姚靜不滿意的撅起了嘴。

李春天一笑,「現在也不晚啊,早告訴你就沒有被追求的緊張刺激了。我覺著小沈挺不錯,人好,性格也好,家庭背景也不錯,他一家子好像都是醫生吧?」

「他爸是骨科主任,他媽好像是醫學院的,忘了教什麼的了,還有個姐姐是海軍總醫院的,好像他們一家子都有潔癖,真夠煩人的!」

「得了吧,多好啊,醫生,多崇高的職業,別不知足了你。」

「跟我有什麼關係?沈光明又不是我要找的人。」姚靜說完轉身又進了客廳,李春天則定定看著她的背影想了好一會兒,什麼叫「沈光明又不是我要找的人」呀!難道找對象還要提前畫好了圖紙再按紙上的畫像去找嘛!真不知道姚靜是怎麼想的,像小沈條件這麼好的男的不知道多少女孩在屁股後頭追著,要不是因為姚靜,說不定人家早結婚了。

三個人吃麵的時候李春天不停地看看姚靜又看看小沈,她怎麼看怎麼都覺著兩個人特別合適,她想找個機會勸姚靜認真考慮一下。

姚靜不吃雞蛋黃,她把蛋清吃了蛋黃扔進小沈碗裡,小沈立刻把他的蛋清撥下來丟給姚靜,並且說:「其實雞蛋的營養都在蛋黃裡。」你看,儘管他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但也堅持給姚靜她想要的,這就是寵愛,是愛情。李春天暗暗地想。

三個人邊看電視邊吃,吃到一半,敲門聲又響起來。李春天停下筷子,看看姚靜,自言自語說到:「今兒怎麼了?平常也沒人來找我。」說著丟下碗筷跑去開門。

梁冰站在門外。李春天打開門看見他,立刻又關上,被梁冰擋住了。

「李春天——」梁冰說。

李春天使勁擋著門不讓他進來。

「李春天,把門打開。」梁冰又說。

李春天更加用力地關門,還是關不上。她扭頭看看身後的姚靜和小沈,兩人都已經放下了筷子,詫異地看著門口。

「你開門,我有話說。」梁冰有些氣喘。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趕緊走,別再讓我看見你。」由於太過用力,李春天說話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門被梁冰推開,李春天在反作用力之下向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小沈見狀,連忙起身將李春天扶住。梁冰進門後第一反應也是去拉李春天,見客廳裡有人,他立即停住。

梁冰完全沒有想到李春天家裡有客人,因此他有些尷尬。

姚靜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想化解此刻的尷尬,想替李春天招呼眼前的客人,介於李春天見到來人的態度也不敢貿然講話。

三個人都看著李春天,等著她開口。

過了兩分鐘,梁冰先說話了,「對不起,」他對李春天說,「我不知道你家裡有客人,我晚點兒再來找你。」

電視機裡正在播放《蠟筆小新》的動畫片,得意的小新抓起家中的小狗發出不合適宜的「哈哈哈」的笑聲。梁冰尋聲看去,看到了電視機屏幕上醒目的裂紋。像一條蟲子趴在那裡。

梁冰走過去,伸手在裂紋處擦了擦,轉身看看李春天,李春天黑著臉不做聲。

梁冰又去看電視機旁邊的書架,儘管已經被李春天整理過,仍舊顯得有點兒凌亂。

梁冰看了看李春天,又看看姚靜和小沈,對著他們點點頭,擠出一絲抱歉的笑,「那……你們聊吧,我先走了。」說罷朝門口走去。

「不……不坐會兒了?」姚靜跟著梁冰朝門口走了幾步,胡亂說了一句,話一出口,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梁冰停了一下,盯著姚靜看,電光火石之間,讓姚靜有種天旋地轉之感。

「我是說……我跟小沈該走了,你們聊……」姚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李春天剜了她一眼,怒氣沖沖地問:「這是誰家?」

姚靜對著梁冰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話,梁冰被她的表情逗樂,開門走了。

李春天氣惱地坐回沙發,嘟囔著:「真是見了鬼了,簡直陰魂不散!」

李春天把昨天發生的一切講給姚靜和小沈聽,說到她發現「聖潔」的文章裡寫的那個男人居然就是她好朋友的哥哥,並且她之前一直認為梁冰是個挺不錯的人的時候,李春天狠不得把自己打一頓。「真是瞎了眼,怎麼會跟這種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居然還讓他坐我的車!」彷彿這是一件她永遠不能釋懷的事,又彷彿鍾小飛的死是因為她認識了梁冰,總之,提到梁冰,李春天總不免一副恨恨地表情。

姚靜和小沈顯然完全沒想到那個前天才見過的「小尖臉兒」已經跳樓身亡了,兩個人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嘖嘖。」姚靜發出點動靜,表示她的感慨。

「真是沒想到,人生無常啊!」小沈也慨歎到。

「不過,我說一句話你們別不愛聽……」姚靜怯怯地看著李春天和沈光明,「我覺得也不能全怪梁冰吧,談戀愛本來就這樣,人家對你已經沒感覺了,那就分手唄,灑脫點兒有什麼不好的,像聖潔那樣非得死纏爛打纏著人家換了誰誰也得躲,出了這樣的事兒,第一責任人還得說是她自己,自己想不開嘛對不對?沒聽過強扭的瓜不甜這句話,男人不愛你了,別管心裡再怎麼難受,都得裝出無所謂的表情,她這樣,只能叫梁冰把她看扁了。這談戀愛……」

「你別一口一個談戀愛談戀愛的,梁冰那是在談戀愛嘛!那叫談戀愛嘛!談戀愛第一個標準就是平等,男女在一塊平等的交往,他跟聖潔那是平等關係嗎?他完全就是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把聖潔給包養了!這種男的……太不要臉了。」李春天說的義憤填膺。

「那……梁冰他老婆知道嗎?」小沈問。

這個問題叫李春天想了好一會兒,她記得,梁冰好像沒結婚。

「這不結了!」姚靜鬆了一口氣,「梁冰又沒結婚,又沒老婆,他跟聖潔不是談戀愛還能是什麼!」

話是不錯,可是李春天尤能記起聖潔在文章裡的描述,分明是在說她就是一個被包養的女人。對了,她曾經發給李春天的其中一封郵件主題就是「一個被包養女人的來信」,這怎麼可能有錯呢。

「算了,」李春天揮揮手,「說點兒別的,這種人就不配被咱們討論,提起來就倒胃口。」

「是,是,是,」小沈也跟著說,「聖潔人已經不在了,希望她在天上能早日安息。」

姚靜卻不依不饒,「你的電視不會是他砸壞的吧!」

李春天從CD架上拿出一個DVD,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姚靜就像喝醉了似的,自言自語說到:「真爺兒們兒!這才是男人,暴躁的時候像野獸,溫柔起來那眼神兒都能滴出水來……哎,難怪聖潔那麼迷戀他,這種男人哪個女的不喜歡,你們說我怎麼就碰不上……幹嘛?什麼意思你們?這麼看著我幹嘛……」

「你腦袋讓驢踢了吧!」李春天白了她一眼,把光盤放進了DVD機。

小沈臉上的表情有點複雜,不過瞬間他又恢復了之前的嬉笑,「妖精,」他叫姚靜的外號,「你可真夠沒品的,放著我這麼一個極品男人你知道珍惜,居然對那種品格低下的中老年感冒兒,真叫我為你感到遺憾。」說完,他誇張地對姚靜撇了撇嘴。

姚靜被他的表情逗笑,「得了吧你,哪個女的敢找你呀,要品有品要貌有貌,當了你女朋友甭幹別的了,見天的就盯著你吧,一不留神就得讓別的女的勾搭跑了。」

「誰說的?我怎麼可能是那種不靠譜的人!」嘴上這麼說著,小沈卻還不忘作出他就是那種人的表情。他此刻格外得意,因為姚靜的一句玩笑話已經給了他錯覺——通常女人只有在自己心儀的男人面前才會說那樣的話。可惜,那只是通常,姚靜是個例外。

李春天看著小沈得意的模樣內心忽然有些不安,她剛剛目睹了一個女人為感情絕望的縱身一躍,實在不想再看到一個為感情而受盡創傷的男人,不論當事人是誰,李春天總不願意見證他們吃的那些苦頭。看著小沈在姚靜面前討好的情景,李春天只能默默祈禱,但願姚靜在廚房說的那些話只是出於女人在戀愛之前的矜持。

《此去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