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完了。所有劉青青、張一男為彼此吃的苦、受的累、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全部一筆勾銷,所有的付出與忍耐全部成為過往,他們草草簽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只等春節假期結束就去領那本象徵感情崩盤的離婚證書。

李春天很想能跟李思揚好好談一次,關於張一男和劉青青婚姻的瓦解。李春天總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完全是李思揚破壞了他們,然而,李思揚終究是善良的,她跟張一男的聯絡、交往始終沒有任何的企圖,她只想對他好一點兒,這叫什麼呢?李春天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譴責她的理由。但李思揚終究還是自私的,想來想去,李春天對李思揚說:「你粗暴的走進了另外一個女人的生活,你打擾了她的生活,你影響了她的情緒最終導致了她的婚姻瓦解。」

「但張一男是一個獨立的人,即使結婚,他仍然在精神上獨立,他有權力決定同誰做朋友,也只有他才有權力接受或者拒絕我對他的好。不是我的問題,不是張一男的問題,不是任何人的問題,是劉青青自己的問題。」

於是李春天無法再繼續她對老大的譴責。

除夕那一天,李春天一個人在報社值班。她帶了筆記本電腦和想看的電影到辦公室去,她喜歡看溫情的電影,第一次她看《人工智能》,她為大衛執著了兩千年的等待慟哭到不能自已,愛、執著、善良、**,李春天怎麼也想不明白愛為什麼會如此溫暖到**的地步。李春天就是那麼愛哭,即使看《小豬寶貝》那樣溫情的喜劇,她也會笑著流淚,為此她解釋說,流淚其實是身體為了緩解壓力而進行的自我保護。

諾大的辦公樓裡,只亮著寂寥的幾盞燈,街道上天寒地凍卻充滿節日的喜慶味道,李春天電腦裡播放著她看過無數次的《ET》,每當悶的時候她都看這個,她最喜歡外星人死去活來之後自豪的呼喊著:ETPHONEHOME!ETPHONEHOME!小小外星人驕傲的表情讓她感到未來希望無限。多麼奇怪,人們總是能從一些跟自己毫無關係甚至微不足道的細節裡汲取無窮力量。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愛瑞克給李春天打的,「阿姨,你悶嘛?要不要我去陪你?」

「還有我。」凱文在旁邊插嘴。

「哈哈,你們兩個還真是頂天立地。」李春天心裡一陣溫暖,「我不悶,你們好好陪姥姥姥爺看電視。」李春天不是不悶,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守歲。

「媽媽說一會兒給你送餃子吃。」

「別來,今天沒有出租車。」

李思揚接過電話,「**,你辦公室冷不冷?待會兒等他們都睡覺了我過去陪著你。」

「別來,別來,我這上班兒呢,你們看完電視踏踏實實睡覺,我差不多也睡了,明天上午咱還得帶著孩子們出去拜年,你可別熬得太晚了,不比我,整天熬夜臉色都黑黃黑黃的,你那小白臉熬一宿得什麼樣兒啊!」

「去,瞎說什麼呢,誰小白臉啊!」

李春天嘿嘿的笑,「趕緊陪爸媽看電視去吧,早點兒睡,甭惦記我,我年年這個時候辦公室過,他們都習慣了。」

「那……行吧,你差不多就睡,明天早點兒回來,我給你煮餃子,媽包的三鮮餡餃子可香了。」李思揚無比自豪。

「知道了,你也早點睡。」

放下電話,李春天長長噓了一口氣。自從那一天老大從她辦公室走出去,她們倆一直彆扭著,說不上來的彆扭,講道理,**講不過老大,儘管覺得老大強詞奪理她卻找不到更好的措辭去反駁,並且因此而鬱悶。但她們倆卻永遠不會因此而結下冤仇,平平常常的幾句話,再簡單不過的叮嚀,就讓一切的不愉快煙消雲滅,取而代之的,是扯也扯不斷的牽念。

想起之前跟老大的小小彆扭,李春天忽然有點自責:老大從那麼老遠的地方飛回來,幹嘛要跟她鬧彆扭,為了別人的閒事兒而責備老大,憑什麼!老大才是最要緊的,就算她成心破壞了張一男和劉青青的婚姻,作為她唯一的妹妹,也應該堅定不移地跟她站在一起的不是嘛!為什麼不?地球上幾十億人口,只有老大跟她有相同的父親和母親,這個理由足以讓**為她做任何事了。

想到這裡,李春天仰面靠在椅背上,揪著自己半長不短的頭髮自言自語地說到:「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白雪!成天被這點爛事兒纏著,頭髮都熬白了……」忽然之間她似乎開了竅兒,「也真是的,幹嘛老圍著人家的事兒打轉兒!跟你有什麼關係呀!」

剛說完這句,手機又響起來,一看,是張一男。李春天想了想,按掉。她不知道跟他說什麼。

誰知,沒過五分鐘,張一男卻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瘦了,也黑了,鬍子拉碴,跟話劇首演時那個春風得意的張一男判若兩人。李春天的不耐煩和抱怨突然之間都不見了,張一男的倒霉樣兒讓她實在不忍心再說出點不鹹不淡的話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

「哼,你不是年年這個時候都在這兒嘛!」張一男把帶來的小菜和餃子放到李春天桌上,從羽絨服右邊口袋裡掏出兩頭大蒜,又從懷裡拿出一瓶白酒,最後脫下羽絨服扔在一邊兒,「咱倆一塊兒過個年吧!」他拉過椅子來坐下,充滿無奈。

「呵,」李春天苦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這是你人生最大起大落的時候吧,那邊兒剛在舞台上享受完萬眾矚目歡聲雷動,轉臉就妻離子散無家可歸,唉,張一男你跟我說實話,你現在什麼感覺?」

張一男黑著臉,翻起眼皮看她一眼,拿過紙杯子倒滿了酒端起來對著李春天,「先喝酒,待會再慢慢跟你說。」

李春天苦笑著端起杯子,象徵性和張一男碰杯,「啊,說點兒什麼呢?新年新氣象,希望咱們都能洗心革面、明年再重新做人。」

張一男喝了一大口,面部扭曲著。他抹了抹嘴,抄起筷子吃了幾口拍黃瓜。

「**,千萬別結婚。」他又夾起一塊水晶肘子塞嘴裡,並不看李春天,發狠似的咀嚼,「真的,真的,千萬別結婚,別跟自己過不去。」

李春天一點不驚訝他這麼說,此時此刻,她只想給他一點安慰。於是她說,「沒你說得那麼嚴重,你不要因為偶爾的一次傷害就對今後的生活失去信心,人生苦短,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還是快快樂樂地過……」

「嘁!」張一男頗不屑,但是不抬頭,喝了一大口酒之後,他慢慢地說:「別自欺欺人了**,你跟你們家老大怎麼就不能中和一下!一個精得跟猴似的安個尾巴直接就能上樹了,另一個又笨得像個豬,就算馬上要挨宰了也還是以為只是放出豬圈去外面溜躂一圈兒……**,這女的啊,二十歲的時候頭腦簡單那叫單純,特別可愛,可是到了三十歲頭腦還簡單,那就叫蠢!平常有人這麼告訴過你嗎?」張一男愣愣地看著她,「說話!有沒有人這麼告訴過你?」

李春天喝酒,辣得眼淚流下來,她抓起紙巾抹了一把臉,迎著張一男的目光老實的回答到:「有,好幾個人說過我蠢……」

張一男放聲大笑,「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不過……你沒覺著我也挺了不起的?比你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更加了不起,儘管我笨,我蠢,可是上天仍然給了我活在這世上的本領。現在,我有自己的工作,有我一個人的生活,將來,我也會談戀愛、結婚、生孩子……」李春天端起酒杯望向窗外,整個城市都璀璨,像一個碩大的水晶球,五彩斑斕,「我一定會生活得很幸福。」她無比堅定地說到,神情裡充滿希望。

「傻樣兒吧!」張一男捏了一個餃子咬了一口,「你這個人就是太容易滿足,胸無大志,你老覺得自己過得不錯,其實什麼也說明不了,只能說明你運氣好。」他揮舞著剩下的半個餃子,「我就納了悶兒了**,世界那麼大,別處有那麼多的精彩,你怎麼就像沒看見一樣,成天就想著談戀愛、結婚、生孩子,真是……真是可悲。」

「我活的比你們塌實,不像你們,一個比一個虛榮。」

「哼,塌實?等你真的有一天結了婚你就知道了,婚姻生活太坑人了,醜陋得讓人心寒。」他把紙杯裡的半杯酒一飲而盡,說話立刻含糊起來,「這婚姻啊,我跟你說**,這婚姻真得講究門當戶對,比如我跟劉青青吧,我們為什麼離婚,起根兒上就是個錯誤,門不當戶不對……」

「別不要臉了你,你說這話不覺得虧心啊,人家劉青青對你多好啊,你怎麼一點兒不知道感恩呢!」

張一男連連擺手,「你聽我說,聽我說完。就是因為她對我太好了,我真受不了,我走到哪、什麼時候想起她來都是我心裡的一塊兒大石頭!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個胸無大志就想塌塌實實過小日子的人,可是不行啊,劉青青在後邊兒推著我,打定了主義要栽培我,那好吧,做生意我不會,我只能跟她說我熱愛藝術,我要搞話劇,我得給自己找回點男人的尊嚴對不對,於是乎,劉青青出錢出力,上天入地也幫我把這事兒做成,可是**,我真不願意這樣啊……」一杯酒又喝乾了,張一男通紅的雙眼中滾落出渾濁的淚,李春天慌忙拿紙去替他擦,張一男卻更加傷心,眼淚一陣一陣的湧出來,伴著心酸,「所以我說啊,這兩個人結婚,沒出息的就找沒出息的,誰也別栽培誰,真的**,一輩子都背著一份恩德過日子,真的受不了,除非狼心狗肺,無情無意,像老大那樣……」

李春天怔住,喃喃自愈似的說:「老大對你也不錯……」

「不錯?呸!我還不瞭解她!你們家老大對誰都沒有對她自己好……當然,除了對你,她也就對你是真的,你覺得她對我好,其實我最清楚不過了,她就是找個精神寄托……當然,不怪她,是我自己太不爭氣,我總忘不了她,忘不了我們年輕的時候那麼好過,其實你說我還愛她嘛,不愛了,我就是忘不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人生最純潔的愛情都給了她了……」

一陣酸楚湧上李春天的心頭,無聲的紅了眼圈兒,大口大口的喝酒,一隻手搭在張一男的肩膀上,使勁兒使勁兒的拍打著,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一男說的沒有錯,生活啊,實在太坑人,就算那麼美好的青春和愛情也只能活在記憶當中。

過了許久,李春天問張一男:「以後……許多許多許多年以後,你想起劉青青,你會不會覺得愧疚。」

張一男放聲大哭,充滿委屈,像個孩子。午夜的鐘聲穿過大半個城市悠悠揚揚的飄蕩在空氣裡,城市頓時沸騰起來……李春天就在張一男絕望的哭聲中和他一起迎來了新的一年,這叫他媽的什麼事兒!

「別哭了,」李春天拍拍他,「別哭了,別哭了,把痛苦都留在過去……」她從抽屜裡拿出幾根煙火棒,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點燃了,「來,張一男,你也放一根,把不如意都留在前一年,願咱們新一年都有新進步……來呀,快點兒,許個願……我先許,我希望我在新一年工作順利……」

「工作?」張一男迷著眼睛看著李春天和她手裡的煙花,「**,趕緊把這工作辭了吧,別整天傻呼呼的,你怎麼從來沒想過,你們單位這麼多人,論資歷、論能力、論……不論論什麼,你們這個副刊部主任輪得到你來當嘛!你居然還當得心安理得,傻東西!」

「什麼?你說什麼?」李春天手中的煙花燃燒殆盡,璀璨過後只剩下粗糙而醜陋的殘骸還握在她手中。

張一男迎著李春天詫異的目光,輕輕地說到:「你能當上主任全都是因為梁冰,他在跟你們報社搞合作,買斷了汽車版面的經營權……」

李春天仍不解,她皺其眉頭:「這跟我當主任有什麼關係?」

「哼,梁冰是什麼背景?你們的社長當年就是他爸爸手底下的文書……他想讓你當個副刊主任那還不是一句話……不過,其實也不是壞事,他也不是想害你,傻東西!」

李春天像被定住了,不能動彈、不能說話、不能呼吸……一直以為自己當上副刊主任是當之無愧,一直那麼驕傲自己是報社最年輕的中層幹部……哼,幹部?還一直以幹部自居……其實什麼都不是,李春天感到一陣輕飄飄,酒精終於開始在體內大規模發作了,讓她頭暈目眩……「不會的,我對工作兢兢業業,我每天像牲口一樣只知道幹活幹活幹活,我毫無怨言,我每年春節都在報社值班,我團結同事,尊敬領導,我在副刊干了六年我是報社幾百個職工裡面選出的優秀員工……」

「沒用,**,你說什麼都沒用,就是梁冰一句話你才當上的主任……所以,別老勁兒勁兒的看誰都不順眼,你什麼都不是。」張一男的言語中夾雜著一絲幸災樂禍,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劉青青、李思揚她們都知道這事兒,不信你去問問?」

李春天就像一隻被刺破了的皮球,沒有一丁點兒的精神,一點兒一點兒的癟了下去。她坐回到椅子上,無精打采地仰望著天花板發呆。窗戶開著,節日的喜慶連同冷風一齊湧進來,結結實實地打在李春天的臉上,冰涼的,是眼淚。

這個春節多麼令人難忘,兩個卑微的小人物躲進氣派非凡的報社辦公大樓各自體味著各自的不幸乃至絕望。當黎明一點一點的到來,新一年的太陽即將噴薄而出,李春天的眼前卻在一點一點變得黑暗,她那麼引以為自豪的成就,她唯一值得安慰的一點榮譽,原來什麼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紛雜的生活裡,誰會在乎誰呢?誰會在意誰的理想和付出?一切都是虛假。

「辭了你這個破主任吧,如果你不想背負著別人的恩典過一輩子……這滋味真他媽不好受」張一男真誠地對李春天說,「我知道你捨不得,可是,我不願意看著你難受,記著**,愛情和虛榮不可能被交換,別人給的東西可能感動你,卻不可能改變你,你得做你自己……」

《此去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