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我和陳喆都覺得那天靳征電話裡對丁慧敏的許諾只是一時的衝動,承諾這種東西比理想更不靠譜,好比X你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然而一個禮拜以後,當我和好朋友們再次相聚,丁慧敏和靳征已經悄悄領回了結婚證。

丁慧敏說領證的那天早晨她給靳征打了一個電話,她說她想生下來肚裡的小孩,問他那天說過的娶她的話還算不算數。靳征問她為什麼非得領證,慧敏說她得為這孩子的來歷給她媽個交待,她並不想以氣死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作為代價,換來她孩子的出生。靳征又問她為什麼非得生下這個小孩,慧敏說生小孩和做手術都會很疼,既然都要承受疼痛,她寧願選擇在痛過以後得到而不是失去。她說她想好好生活,孩子將成為她人生全新的信仰……大概他們還說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話,總之,靳征慷慨地獻出了他生命裡已經所剩無幾的「第一次」。

我為靳征的義舉而感動不已,陳喆卻說靳征是因為不久前的又一次失戀而自暴自棄,並且篤定地說,「你看著吧,早晚得出大事。」

那天慧敏提議我們四個人吃一頓飯,靳征開著車,丁慧敏坐在他旁邊,我和陳喆坐在後座上如木雞般呆呆看著窗外凌亂的人群。路上堵車,靳征每踩一次剎車都很小心,並且不時看看坐在旁邊的丁慧敏。慧敏顯得有些沉悶,她總是帶著欲言又止的表情,有幾次她和靳征的目光碰觸在一起,我看到她眼中深深的歉意。

「慧敏,高興點兒,把那些不開心的事兒都放下,咱得向前看。趕明兒等孩子生出來,你可別忘了跟她說,我這個當叔叔的為了她可是把什麼都豁出去了。」

丁慧敏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肚子,「是啊,再也沒見過你這麼好的人了。」

靳征忽然想起來,「對了,你今天是不是應該穿件紅色的衣裳啊,怎麼把這件事給忘了呢,應該先去買新衣裳。」他打定主意直接把車開上了便道,「對,現在就去,權當紀念咱倆第一次領證。」

「新衣裳就算了,」丁慧敏笑笑,「要不靳征你給我買個戒指意思意思吧。」

「買。再怎麼說也是結婚,你還要什麼提前想好了,待會到了商場咱們全都買回來。」他儼然一副丁慧敏老公的口氣,流露出無比自豪的神情。然而丁慧敏卻捧著臉哭了起來,她穿了一件沒有袖子的羊毛長裙套在襯衣的外面,頭髮很隨意地披散著,哭的時候,那些遮蓋住她臉頰的長髮在秋日明朗的陽光下跟肩膀一起微微抖動,我和陳喆連忙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肩膀,「怎麼了慧敏,剛才不是還挺高興的麼,怎麼這會兒又哭上了?」

「就是,」陳喆也說,「對孩子不好。」

丁慧敏不顧靳征正在開車而緊緊將他抱住,伏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加厲害,充滿委屈和不知所措。

我相信直到那一刻丁慧敏都沒有徹底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我早說過她沒有智慧,只知道一味隨著自己的喜好來決定事情,那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跟她比起來,靳征似乎更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遺憾的是他被仗義沖昏了頭腦,完全沒考慮事情的後果。

「行了慧敏,自打從廣州回來就沒見過你的笑模樣,淨看見你流眼淚了,你是林妹妹啊?見天這麼哭。」他輕輕撫摸著丁慧敏的頭髮,「別哭了,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你別把這件事想的那麼嚴重,你把這事兒當成一件普通的、互相幫忙的事兒就成了,這麼著,就不會想哭了。」

丁慧敏看著靳征,「靳征,還有……」她奮力歪過身子看向我和陳,「……還有陳喆、左娟,你們是不是都覺著我太可憐了?」

「你瞧,你這麼說就顯得咱們之間生分了,你有什麼可憐的,你的事業比我們仨都成功,不論物質上還是精神上,你擁有的都比我們多一點兒,遠的就不說了,就說左娟,讓你自己說你們倆誰可憐?」還是靳征會開導人,他一拿我做對比,丁慧敏旋即破涕為笑,我的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兒。

抹乾了臉上的眼淚,丁慧敏說,「別管怎麼說靳征,謝謝你,謝謝你幫我。」

「我不是想幫你,我是想給你一點愛。」他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讓我和陳喆有些錯愕,怎麼了就想給人家一點愛?丁慧敏聽了卻破涕為笑,揮揮手說道,「管他呢,先去買東西,怎麼說也是結婚。」

他們去買東西的時候我和陳喆先行來到酒店,包房裡金碧輝煌,桌上擺放著糖和巧克力。我們倆就那麼孤零零坐在那,誰也不說話,不知該說些什麼,場面特別淒涼。

服務員進來給我們送了一壺茶水,她對我們禮貌而真誠地笑笑,不知怎的,我卻從她眼裡看到深深的傷悲,忽然想給她一個擁抱或者……一點愛。這當然是個諷刺,我有什麼資格去悲憫一個陌生人。

喝著茶,陳喆乾巴巴地問我:「這是不是有點荒唐?」

「像過家家。」我實話實說。

陳喆掏出錢包來翻了翻,「是不是……也該給個紅包?」

「那當然,要是你腦子進水了也想跟他們一塊兒玩兒的話。」我看著他。

他收起錢包不接我的話茬兒,「你說靳征他媽要是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樣?」

「能怎麼樣,生米煮成熟飯了。」我喝了一口茶,盯著桌上心形的巧克力沒有想吃的衝動,「你說靳征是不是一直都喜歡丁慧敏來著?」這問題我已經思量了很久,回想了我們從小到大在一起打打鬧鬧的所有細節,怎麼也沒挖掘出來靳征對丁慧敏有什麼特殊的感情。倘若他真的從小就喜歡丁慧敏,又怎麼會等到現在才出手?要知道慧敏這個人無論誰喜歡她,都會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她從來就不懂得拒絕,無論幫助還是仰慕。

對於提出的疑問,陳喆保持緘默,他提議說:「咱們去買點什麼吧,鮮花之類的。」

我們倆在酒店外邊的花店裡挑了99朵玫瑰和99朵百合綁成一個大大的花束,回來的時候,靳征和慧敏已經在等我們了。他們買了唐裝,丁慧敏的頭髮略微梳理之後高高地綰在腦後,寬大的上衣掩蓋了她碩大肚皮裡的秘密,裙子拖到地上,她的兩頰緋紅,目光盈盈,若再能花枝亂顫地笑出聲兒來,簡直能去演潘金蓮。

「呵!」她驚歎我和陳喆抱著的巨大花束,「你們倆真行,這得多少錢呀!」

「嗨,花唄,陳喆有的是錢。」

「是是是,總得送點兒什麼,紀念,就當紀念。」

靳征把花束塞到牆角,一些花瓣散落在慧敏的裙角,我不禁想起少年時他說過的關於姑娘的理想,一瞬間竟產生「這就是他們倆的婚禮」的錯覺。

「我有點迷糊了,怎麼覺著你們這分明就是真結婚呀!」坐下後我乜斜著靳征和慧敏說道,「是不是陳喆?」

「這當然是真結婚,證兒都領了怎麼能是假的呢!」靳征碰碰慧敏,「慧敏,把咱倆結婚證亮出來讓他們開開眼,還有這個,」他拉過慧敏的手,巨大的鑽石晃得人張不開眼,「瞧見沒有,該有的我們全都有。」他頗得意。

一時間我跟陳喆面面相覷,「這麼說……」我感到意外,「是真的!從今以後你們就……」

「假的。」方纔的喜悅蕩然無存,丁慧敏恢復了平靜,「你們別聽靳征瞎說,領結婚證純粹是為了讓我度過眼前這個難關,這戒指是我自己買的,帶著玩兒的。」說完她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肚子發呆,猛然間又抬起頭帶著笑,「靳征,謝謝啊。「

「嗨——」靳征故作輕鬆地把頭轉向一旁,「說這些幹嗎,都是朋友。開吃吧,我都餓了。」

之後的時間,再也沒人提及今天這頓飯究竟是為什麼而吃,氣氛一直不溫不火地繼續著,儘管靳征和慧敏極力顯得輕鬆,空氣中卻瀰漫著揮之不去的愁緒。許多時候都是這樣,你總覺得有一顆堅強的心能夠掩飾所有不願為人所知的那些細小情緒,其實那一瞬間心底最溫柔的部分卻暴露無遺。在這種時候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就像我和陳喆,儘管這確實讓人尷尬。

化解尷尬最好的方式就是喝酒,我們都意識到這一點。因此我們頻頻舉杯,除了慧敏。

以往在一起喝酒的時候,靳征都會在端起酒杯的時候說一些虛頭八腦祝福的話,今天也不例外。「這一杯,讓我們為慧敏的女兒乾杯。」他真誠地看向慧敏,不等我和陳喆做出反應就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我和陳喆只得跟著無聲地喝下。丁慧敏端著一杯白開水兀自坐著,過了一會兒她說:「紅酒是拿來慶祝的,不適合乾杯,」她喝了一口白開水,「來瓶兒五糧液怎麼樣?」

於是我們酒杯裡又倒滿了五糧液。再次舉杯,靳征說,「第二杯,讓我們為了丁慧敏乾杯。」他並沒有說明白為了丁慧敏什麼就喝下去了,陳喆跟著喝,我有些猶豫,「喝不了那麼多,我喝一半兒吧。」

「不行,」靳征瞪著眼睛,「憑什麼我們都幹了你就為慧敏喝一半兒。今兒這麼重要的日子你能不能真誠點兒?」

為了表示對丁慧敏無比的真誠,我閉眼將那杯酒倒進了喉嚨,登時感到臉上發燙,為了緩解辛辣而不斷大口地吸著氣。沒容我吃些東西,靳征的第三杯又舉了起來,「這第三杯……」他停住了,「這第三杯為什麼呢?我一時還真想不起來,陳喆,你說你說,該你說了,你說咱為什麼……不不不,我想起來了,」他緊著對陳喆擺手生怕搶了他的話,「我想起來了,這第三杯我們為了……愛情。」他有點醉了,目光開始變得迷離,他搭在慧敏肩膀上的手微微發抖,「慧敏,為我們都能找到天長地久的愛情乾一杯,你說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把話接過來,「這第三杯為了友誼,友誼地久天長。」

「左娟說得對,友誼地久天長。」陳喆說。

慧敏抬了抬白開水,「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不約而同看向靳征,「扯淡!」他說著話第三次喝乾了杯子裡的酒。

第三杯之後我就知道自己喝多了,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臉頰燙得像隨時能燒起來一般,極力保持著坐姿不讓自己從椅子上滑下去。靳征已經醉了,他不斷地給自己倒酒,生怕有人攔著不讓喝似的,抓起來就往嘴裡灌,喝完了一杯再喝一杯……坐在他身邊的丁慧敏絲毫沒有制止的意思,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副歡喜的表情,彎彎的眼裡帶著笑容看靳征一杯杯地喝下去。「讓他喝吧,」慧敏說,「失去一段感情比失去一個愛人更痛苦,感情裡有色彩、時間、記憶和靈魂,我失去的只是一個已經不愛我的人,靳征失去的是感情。」

我恍然大悟,原來情感失意的人之間有種同病相憐的悲憫,所以靳征才那麼輕鬆地對丁慧敏說「我娶了你」。

《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