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林靜芬阿姨出院那天,靳征來接她。經過這些日子的休養,她的精神和氣色都好了許多,只是她仍不搭理靳征,不管她兒子說什麼,她都不肯說一個字,用沉默向她兒子表達著抗議。對此,靳征也只有唉聲歎氣的份兒。

我送他們到醫院門口,趁靳征去開車的工夫,我說:「林阿姨,靳征的事兒您就別跟著操心了,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還不夠添亂的。您這麼擠兌他,他心裡難受,您不也跟著難受麼?」

「你們到底還年輕,我跟你說左娟,聽人勸才能吃飽飯,老人兒說的話是不見得都對,可那也不都是胡說的,都是吃了多少虧上了多少當以後總結出來的,我跟你媽媽我們到了這個歲數,經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都多,總不能看著你們吃虧上當往火坑裡跳吧。」

「哪兒有您說的那麼嚴重,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火坑,往狠了說,也就是摔個跟頭,能有什麼大不了的!爬起來繼續朝前走唄。」

「行了左娟,我也不跟你說了,你跟靳征是一夥兒的,抽空我找你媽說去。」

靳征已經把車開到了跟前,林靜芬阿姨上車的工夫,章曉雯正走過來,這個禮拜趕上她上夜班,好幾天了我們在病房幾乎碰不著面。

「喲,今天怎麼來這麼早?」

「還說呢,」她從地鐵站走過來氣喘吁吁的,鼻子尖兒上滲著汗珠,「昨天我從家帶了兩個芹菜餡兒包子,正吃著呢,阿姨聞著味兒就過來了,吃了一個直說還想吃,我回去就讓我媽又做了幾個,給送過來了。」說著話,她把手裡的飯盒遞到林阿姨手裡,「知道您今天要出院,還好快走了兩步趕上了,要不然這些包子夠我們全家連著吃上三四天的。」儘管平日裡她可以迴避著跟林靜芬阿姨見面,此刻她卻笑吟吟地像個沒事兒人,「我要早知道您愛吃這口兒,早就給您送來了,我媽特別愛做飯,一天天沒事就跟家鼓搗吃的。」

坐在車裡的靳征媽媽樂得合不攏嘴,不住點頭,「虧得你想著我,替我謝謝你媽媽,等我有空了來醫院看左娟你們倆,順便把飯盒給你帶過來。」

「醫院這地方您還是少來吧,」章曉雯把大衣的領子拉高一點,「等有了空兒,我跟左娟上家裡看您去。」

「那咱們可就說定了,到時候你可別不來。」

「放心,週末我准上家裡去看您。」

在她們說話的時刻,我注意到靳征一直對著他面前的方向盤發呆,直到章曉雯催促了幾次,他媽也詫異著怎麼不走時,靳征才猛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發動了汽車。他的眼睛匆匆掃過章曉雯的臉,匆匆地說了一聲再見。

目送他們走遠,我和章曉雯並肩朝病房走,說實話我已經不記得在她和靳征相好時候的那些細節了,但是我確定,那時林靜芬阿姨對章曉雯也並不十分熱情,甚至有幾次還向我抱怨過章曉雯種種的不懂事,而今,因為她對丁慧敏的憎惡,反而愈加顯出章曉雯的好來,真應了那句話,人比人得死啊。

我問章曉雯,怎麼會突然對靳征他媽又熱情起來了,是不是對靳征賊心不死。

章曉雯一巴掌打在我肩膀上,慍怒著朝我叫嚷:「哪兒跟哪兒啊!別瞎說!不就給了幾個芹菜包子麼,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誰說東西好壞了,以前也不見你對老太太這麼上心。」

「你別那麼討厭,」她白了我一眼,「當了護士長別的本事沒學來,捕風捉影學得那麼快!我跟你說啊,這裡邊什麼事兒都沒有,就是昨天晚上我吃包子叫她看見了嘗了一個,一個勁兒說好吃,我就給帶了點兒……」

「得了,我就是跟你開個玩笑,看把你急的!」

我們倆剛走到護士站,一個實習生從病房急匆匆走過來,蹙著眉頭對我說:「護士長,宋大夫又發脾氣呢,你趕緊去看看吧。」

又是宋大夫,半年前才到我們醫院,從日本回來的,整天繃著臉,跟他在一塊兒工作不能出半點差錯,一點點疏忽就能惹得他大發雷霆,同事們提起他就頭疼。今天發脾氣是因為前一天他交代給一個病人抽血做化驗,護士已經叮囑過病人抽血之前別吃早餐,哪知道人家早上六點鐘起床餓得不行吃了幾片麵包,化驗結果把宋大夫嚇了一跳,跑到病房來檢查發現病人的情況遠沒他想的那麼糟糕,得知病人吃過早餐才采血的情況之後當場就發了脾氣。跟章曉雯進到病房的時候,抽血的病人正緊著給宋大夫道歉,小趙站在宋大夫旁邊一臉的無辜。

「護士長,」病人拉著我的胳膊,「您趕緊跟宋大夫解釋解釋,今兒這事兒真不賴人家小趙姑娘……」

不等他說完,宋大夫黑著臉走出了病房,

「嘿,這叫什麼事兒啊!」病人一屁股坐在床上,無比沮喪,「早知道就再多扛一陣了,還連累了人家小趙姑娘。」

章曉雯笑著接上話,「沒事兒,宋大夫是我們醫院出了名兒的講原則,他那也是替您著急。」回過身來又開導小趙,「沒事兒,多大點兒事兒啊,轉天他就忘了。」

「也別站著了,回去工作吧。」

我們一齊走出去,我下意識看了章曉雯一眼,她也正瞥向我,目光相對,章曉雯對著我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她總能輕鬆化解別人的情緒問題,這樣的本領我永遠學不會。

其實,面對章曉雯的時候我常感到自卑,連我媽都說她閨女若能趕上章曉雯一半,也能每天哄得她開心快樂了。不過,我媽也說章曉雯的心機太重,活起來太累。對這個結論我感到頗為不屑,在我看來,只有無比單純的人,才能在每一天都擁有那麼多的快樂。

我曾經對陳大燕同志說起章曉雯受到醫院處分之後回來上班對我並沒有半點責備,我們的關係一如往常的事兒,並且,我說,一個這樣的朋友值得我一輩子感激和珍惜。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吃晚飯,她夾著青菜的筷子在半空裡頓了一下,乜斜著看我一眼,露出類似鄙夷的神情,「早晚有一天她會連本帶利讓你還債,不信你就等著看。」她說得十分篤定,「別怪你媽沒告訴你,那章曉雯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媽雖然沒什麼大本事,看人還從來沒走過眼。」

我並沒有跟她爭辯什麼,上一輩人總喜歡指導別人的生活,包括該交什麼樣的朋友,而實際上,這種指導除了豐富他們自己的退休生活之外,不具備任何意義。關於她對章曉雯的評判,我並未爭辯,我想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時間會證明我和章曉雯之間的情誼就像我和慧敏、陳喆和靳征一樣經得起時光考驗。

我已經說過我媽陳大燕是個怎樣的人,她自小到大基本上沒怎麼過問我的事情,包括升學和戀愛這種具有人生轉折性意義的大事,她關注比較多的反而是那些與我稍微親近一些的同學和朋友是否正直勇敢這類瑣碎的事。早幾年我對她這樣的做法十分不解,自己家的閨女都不關心,反而津津有味打探別人家孩子的事,這不是沒事閒的嗎?忽然有一天想起孟母三遷的典故,我才幡然醒悟,原來她唯恐我會受到身旁好友的影響,成為一個問題青年,謝天謝地我沒有遇到壞朋友。

也許是因為從她們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有英雄情結的緣故,我媽對一個人的最高評價就是正直勇敢,遺憾的是,她所熟識的包括我在內的一切有為與平庸的青年,都沒得到過如此的讚許。我爸有一句經典的辯駁她的話:正直勇敢的那都是烈士,上哪找去!

扯遠了,說回那個一根筋的宋雪寧大夫。順便,再說說章曉雯。

宋大夫剛來我們醫院上班的時候,著實引起過轟動,人長得帥、單身,還是從日本名校留學回來的,單憑這幾條就足夠吸引全院未婚女青年的眼球了,更別說他爸爸還是享譽國際的心腦血管專家了。加之醫院這種單位本身女員工就比較多,都喜歡聊八卦,趕上哪天聊興奮了,不知不覺當中添點油加點醋也是常有的事。有一陣兒醫院裡盛傳宋雪寧跟章曉雯好上了,原因是時常有人在晚飯以後看見他們倆在花園裡散步。關於章曉雯的類似的傳聞有許多,她既不解釋也不刻意避諱。我記得有一天中午我們倆在護士站聊天,宋大夫從病房出來將我支開,然後拿出兩張話劇票請章曉雯去看話劇,章曉雯不知對他說了什麼,宋大夫留下了那兩張票以後再沒來找過她。又過了幾天,章曉雯拿著宋大夫那兩張票死活拉著我去看了那場話劇。我這個人天生缺乏藝術細胞,渾渾噩噩度過了兩個小時後,出了劇場連那話劇的名字都忘了個乾淨,更別說劇情了。前往地鐵站的路上,我想起她說過的宋大夫拿著票找她的事,就問她,「他明明想單獨跟你出來看戲的,怎麼忽然改變主意把票送給你了?」章曉雯這才哈哈地笑著告訴我,為了及時扼殺宋雪寧對她的非分之想,那天在護士站她隨口編了兩個瞎話,第一是她自己不但有了男朋友而且馬上要結婚了,第二是左娟一直暗戀你。宋大夫聽完這兩句便落荒而逃,連票都不要了。

章曉雯說完以後,我立刻明白了宋大夫有一段時間老拿眼睛偷偷瞟我是為什麼。有幾次我跟著他查房,他不再像以往那樣看著我交代工作,一路都避免著目光與我的碰觸。他這些變化著實令我費解了一陣,甚至還曾暗自想過他是否想追我,因為那樣渴望而又羞澀的目光只存在於與愛情相關的時刻。

那天我將章曉雯暴捶了一頓,她一邊躲閃一邊哈哈大笑。她說她當時只想跟宋雪寧開個玩笑,就隨口那麼一說,沒想到他就當了真。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在醫院遇上宋大夫也總是覺著不自在,說不上來的彆扭,他也總是有意無意躲避著我。好幾次我想趁著休息的時間到他辦公室去跟他聊聊,澄清章曉雯的那句玩笑話,但我一看到他那窘迫的紅了臉的樣子,就忍不住發笑,所以這個誤會一直存在於我和他之間,具體地說,這個誤會一直存在於他心裡。

我認為病房裡發生的這個插曲給了我一個澄清事實的好機會,所以,當所有的人都散開之後,我悄悄溜進了宋大夫的辦公室。的確是悄悄去的,他至今仍是我們醫院最著名的王老五,像我這樣的大齡女青年稍有不慎就會背上點罵名,諸如那什麼想吃天鵝肉之類。沒有辦法,世道變了,如今單身男青年比大齡女青年更矜貴。我既然不想真的攻下宋雪寧這座山頭,就沒有必要做出名譽上的無謂犧牲,所以,還是悄悄地進村比較安全。

宋大夫辦公室的門半掩著,我敲了兩下推門進去。他正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麼,見我進來先是一愣,瞬間又紅了臉。

我強忍住笑,「宋大夫,還生氣吶!」

「生氣?哦,你說化驗的事兒……沒事兒,我也不對,不該跟小趙發脾氣。」他努力做出輕鬆的表情,拉過一張椅子,「坐,坐下說。」

「不坐了,我就是過來看看你氣消了沒有,順便,我還想跟你聊點兒別的事兒……」

「你說吧,我聽著。」他的臉更紅了。

「嗨,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就是上回……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到護士站去找曉雯……就是你想請看戲那次……」

「左娟,」宋雪寧打斷我,「這件事兒我也想過了,我覺著必須得跟你說,說出來可能你拒絕,不說出來……我總得試試,我想過了,真的……」

「你想過了?」我瞪大了眼睛笑了出來,「你想過什麼了?」

「我……」他低下頭,似乎在猶豫。

「你什麼呀?」

「我想過了,」他鼓足勇氣似的,「我覺得你這個人挺不錯的,挺好……」在我驚異的目光中他再次停頓了幾秒鐘,「真的,真的左娟,我……我覺著咱倆可以先相處一段時間。」

我沒有絲毫準備,完全懵了,站在那只覺得天旋地轉。

「其實我早想跟你說,一直沒機會。」

我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哦」了一聲。

「要是你願意……你不會不願意吧?」他忽然緊張起來。

「左娟——」樓道裡傳來章曉雯叫我的聲音,這無疑替我解了圍。

「我先去了,以後再說。」

即使我從沒想過,實際上是從未奢望過能跟宋雪寧談戀愛,當他兩眼一抹黑地撞過來,誰能不動心呢?我又不傻。所以,我決定從現在開始認真思考一下跟宋雪寧搞對象的事。也許我該立刻衝回家向我媽匯報這個消息,當然,還有我爸,他興許有興趣聽我說說我們醫院一個正直勇敢的活生生的大夫的事兒。

《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