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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喬正欲開口,眼角餘光裡,瞥見房門留了一條縫。她猜不准陸沉有沒有派人偷聽——她和陸明遠還站在露天台階上。

她的大腦放空,嗓音黯啞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陸明遠和她面對面站著。他出於本能,不願往最壞的方向考慮,他還記得今天早晨的濃情蜜意,甚至一閉上眼,想到的畫面全是蘇喬和他耳鬢廝磨,竊竊低語。

可她卻說:「我對不起你,我利用你接近陸沉,現在拿到遺囑了,你也沒用了。你的職業是藝術家,你見過幾個玩藝術的正常人?我和你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圈子裡……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有未來吧。」

不止陸明遠,連賀安柏都抽了一口氣。

他訂好了三張機票。當晚起飛,明天回北京,蘇喬的司機會去機場接她,公司裡有一大堆事等著她,還有蘇喬的父母在翹首以待,相比之下,陸明遠真的不值一提。

說難聽點,他該清楚自己的位置。

陸明遠站在原地,不聲不響,再次牽住蘇喬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勁,捏的蘇喬快要碎了。

「你腦子進水了嗎?」陸明遠扯著她往外走,動作暴虐,顧不上賀安柏在場,「陸沉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他媽的再胡說八道……」

他第一次對蘇喬爆粗口。

看得出來,他瀕臨極限。

那張英俊的臉早已不復來時的平靜,他的眼睛裡仍然只有蘇喬的身影。

蘇喬掏出一塊石頭,正面寫著小喬,反面寫著陸明遠——正是昨天晚上,陸明遠送給她的。

他雕琢了一個下午。

幾步之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海灣水面。

蘇喬捏緊手指,毫無躊躇,將那塊石頭扔了出去。

圍繞著沉到水底的石頭,漣漪濺開了一小圈。陸明遠想起蘇喬剛才的話,她是怎麼說的?她說,陸明遠,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你最好還是忘了。

他在這一瞬憤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因為蘇喬的說法,是非常講得通的。

她從一開始就在騙他。通過他拿到遺囑以後,他不再有一絲利用價值,用不著她再委曲求全。

「你是那種人麼,」陸明遠揪著蘇喬的衣袖,猛然把她往旁邊一拽,「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還能陪我上床?你送的那個鐵環,我收起來了,你背的是結婚誓詞,還想怎麼耍賴?」

他極力克制,聲音很小,確保賀安柏也聽不到。

他真好。

蘇喬心想。

可是他們蘇家一個好人都沒有。那種骯髒的地方,確實不適合他。陸明遠這樣的心性,再加上和她的關係,會被蘇展玩死吧。

於是她說:「你終於瞭解我是什麼樣的人了,陸先生。我要趕晚上六點的飛機,你再不鬆手,我來不及了。」

第33章

腳底如灌鉛般沉重,不斷下墜,石階不再是石階,它變成了潰爛的沼澤。蘇喬安然無恙地抽身,徒留陸明遠一個人深陷泥潭。

他固然倔強,骨子裡驕矜自傲,從不肯低眉順眼、唯唯諾諾。他的暴怒和瘋狂都藏在眼眸中,可他還是換了一種語氣,甚至有點卑微,問她:「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你有沒有苦衷?你講出來,我替你保密。」

陸沉說得沒錯,陸明遠涉世未深。他不知道心疼是這般滋味,強迫他伏跪,為蘇喬編造千百萬個理由,只盼望她能從中挑揀一個,開脫她自己,再讓他解脫。

蘇喬口乾舌燥,艱難吞嚥。

嗓子疼得快要裂開,火燒火燎,驀然劈開一條縫,撕裂無數個碎口。她摀住嘴巴,猛地咳嗽。

淚光模糊了她的視野。

在蘇喬的眼裡,萬頃碧波和藍天白雲都是虛無的假象,淚水浸潤了那些美景,建築物的稜角不甚清晰。

頭髮被冷風吹亂,她攏緊了衣服,躲避他的視線:「我要的東西到手了,哪裡有苦衷呢?陸明遠,你還是省省心,別費這個力氣,早點訂機票回倫敦吧。」

陸明遠不依不饒,像溺水的求生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別走,你的臉色和說話方式都變了,把頭轉過來,你在哭嗎?」

蘇喬置若罔聞。

事不宜遲,她不曾回頭。

賀安柏瞄準了時機,極有眼力勁兒。他橫亙在陸明遠面前,恰到好處地保護蘇喬,挽住了蘇喬的手臂——隔著袖子,他們並沒有肌膚相親。

光是這樣,陸明遠都要瘋了。

冷靜蕩然無存。

他身處窮途末路,語調不似以往,陰沉可怖,使蘇喬背後發涼:「蘇喬,你過來,別讓我說第二遍。」

賀安柏察覺蘇喬開不了口,他便做起了惡人,趕盡殺絕道:「陸明遠,有句話,我得送給你——強扭的瓜不甜。蘇小姐剛才講的話,你仔細聽了嗎?蘇家的生意不好做,你跟蘇小姐不是一類人……我們不是說你沒用,你與眾不同,超凡脫俗,別老跟一幫俗人過不去。」

他倒戈在蘇家的陣營,輕飄飄諷刺道:「多虧了你,幫了蘇小姐一個大忙。」

蘇喬失笑道:「各得其所,不好嗎?」

她無力糾纏,腳步開始放軟。

倘若她現在轉身,撲進陸明遠懷裡,哭著向他解釋,他一定會原諒她。是的,她對他充滿信心。

但她不能這麼做。不久之前,蘇喬才做出了選擇,她還要利用陸沉,目前——至少是目前,她必須言而有信。

然而陸明遠一無所知。

他對畫面的記憶力異於常人。所以他總能想起和蘇喬的初遇,關係發展,逐漸親密。可惜彼時的花花前月下,卻是今日的切膚之痛。

情絲如繭,作繭者自縛難解。

陸明遠終究失控。

賀安柏還沒踏下台階,襯衫的衣擺忽而一涼。有人向後拽著他,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他掀翻了在地上。

後腦勺磕上地面是最危險的姿勢。稍有不慎,足夠落得一個終身殘疾。

賀安柏好歹練過,總不能坐以待斃。他側身撐地,滾了一圈,卸下對手的蠻勁,頗為無奈道:「陸明遠,你心裡頭有火氣,我也不是不理解。可你仰脖子看,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的,咱們倆要是打起來,多讓人笑話……」

「話」字還沒說完,黑色皮鞋踩上了他的左手。

就在剛才,賀安柏用左手拉住了蘇喬。

賀安柏懷疑陸明遠不再是正常人。

他擔心自己打不過他。

恰在此時,預定的渡船來了。蘇喬靜立不動,開口解圍道:「陸明遠,你非要動手嗎?你比我更清楚,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她的調節無濟於事。

賀安柏臉色蒼白,快要脫臼了。

他反抗了幾秒,可是他受制於人,很難發力,心口奔湧出激憤,他深思熟慮後喊道:「哎,陸明遠,你不到黃河不死心嗎?人家蘇小姐對你沒意思,你還要死皮賴臉,死纏爛打,都說了你們這些玩藝術的沒幾個正常的,你就立刻表現給我們看……」

他用右手狠狠捶地:「不說別地兒,就咱們公司裡,比你強的年輕小伙子,一抓一大把,想追蘇小姐的,能從公司門口排到頂樓,個頂個的優秀,真輪不上你。陸明遠,你別怪我現實,我不懂你們藝術圈,我們商人圈子裡的銅臭味兒,能把你熏死。」

陸明遠踩住了賀安柏的左手,賀安柏反過來碾壓他的自尊。

他狡詐地模糊重點,淡化了蘇喬的欺騙。

話裡話外都是陷阱,他僅僅是蘇喬的助理,也能在這個檔口耍心機。他成功讓陸明遠失神,他三兩下挪到岸邊,爭入船內,和蘇喬一同遠去了。

陸明遠沒有追。

他神思放空,坐在了岸上。

陸明遠水性不好。他偶爾暈船,不擅長游泳——如果他很擅長,他會扎進海面,尋找那塊被蘇喬捨棄的石頭。

他遙望波光蕩迭,驕陽似火,直至落日西沉,餘暉鋪灑。萬千景象消失在暮色裡,繁雜人聲遊蕩在他的腦海中,這一天,竟以這種不亞於受刑般苦厄的方式終止了。

《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