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自我化形以來,左臂就有這個東西,芝麻粒般小小一個點,卻平息了師父眼底的怒氣。

「我沒有和他做過那樣的事……」我紅透了臉,拉好衣領後退一步。

師父彎腰撿起那沓卷宗,語聲依舊疏淡而漠然:「你走吧。」

我將紅木高門拉開了一半,卻定在門邊不動。

沉默半晌後,我喉嚨微澀地問:「師父……你是不是喜歡那個蓬萊仙島的芸姬……」

暖陽明光微盛,一縷縷穿過門扉照進來,越發襯得他白衣勝雪,眉如墨刻。

「怎麼,她找過你?」師父嗤笑一聲,冷冷淡淡看向我,「她說什麼你都信,我養了你這麼些年,沒教過你要怎麼長腦子?」

「我聽芸姬說你和她朝夕相對了三百年……」

「那又如何。」師父側目看了我一眼,忽然涼薄道:「不過芸姬確實沒有你這般蠢笨。」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推開紅木高門直接跑了出去。

當下辰時剛過,清亮的日光有些微的刺眼,透涼的冷風吹在臉上,我才想起來眼淚還沒擦乾。

長老院殿宇廣闊,上百條迴廊交錯曲折,流水澈澈亭榭飛閣,我來回轉了幾個彎以後,發現自己真的迷了路。

碧瓦金階,梳桐映槐影,除了間或聽聞的幾聲鳥啼,四下都是冷冷清清。

水榭涼亭內,我坐在欄杆邊的玉石長椅上,低頭看清澈見底的明淨溪水,和溪水中游來游去的肥鯉魚。

「在看什麼?」

我聞聲抬起頭,呆然片刻,輕聲叫道:「君上……」

夙恆的身後站了幾位長老和冥司使,甚至包括拄著枴杖的大長老,他們抱拳躬身行了個禮,而後默不作聲地抬步離去了。

臨走前,大長老白眉毛微挑,對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唇邊掛著耐人尋味的笑容,彷彿陡然洞悉了一切。

我覺得在這一刻,大長老好像就知道那些課業都不是我寫的了。

長老和冥司使都走得不見影以後,我站起來撲進了夙恆的懷裡。

他抬手摟上我的腰,低聲問道:「剛剛哭過?」

我微怔了片刻。

方才用小鏡子照臉的時候,已經瞧不出哭過的樣子,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輕聲回答道:「我只是突然有些難過。」

這句話說完,我雙手勾上夙恆的脖子,踮起腳尖親了他的側臉:「但是現在已經好了……尤其是看見你以後。」

我鬆手站回原地,又想到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躊躇著問道:「和我說實話……你有沒有、有沒有嫌過我腦子笨?」

夙恆低低笑了一聲,涼悠悠的修長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漂亮至極的鳳目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眸光淺淡若斂盡山水月色,「怎麼會嫌挽挽笨。」

他說:「挽挽漂亮又聰明。」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好聽,只是在說這樣的話時,甚至讓我覺得耳朵會懷孕。

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誇過,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耳根不知不覺地紅透,又問了一遍:「你真的這樣覺得嗎……小時候我娘親都沒誇過我聰明……」

夙恆攬上我的後背,忽然問了一句:「挽挽小時候,有沒有在樹林裡走丟過?」

「走丟過好幾次,最嚴重的那一次失蹤了快一個月。」我頓了一下,接著誠實地回答道:「那個時候我家附近有一片迷霧森林,我爹從來不讓我進去……結果我調皮跑了進去,娘親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後來爹娘就帶著我搬家了。」

我抬頭看著夙恆,「為什麼要問這個?」

他答非所問道:「那日在天心湖邊,是你第一次見我。」

我點了點頭,隨後又出聲道:「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麼?」

我靜靜地看著他,「那一次……那一次你給我的衣服,還在我的櫃子裡。」

掌燈時分,涼風靜郁,冥殿依舊金碧輝煌,澄澈燈輝映上了白璧樑柱,反襯出瑩瑩潤澤的玉光。

我坐在夙恆身邊,端著一小碗冒出騰騰熱氣的雞湯,定定看著他提筆在宣紙上拆解咒法。

睿智的大長老大概識破了那些課業都不是我寫的,傍晚差人往摘月樓送了一沓有關陣法和劍道的書冊,讓我在一個月內寫一篇涵蓋所有內容的心得。

我想了一會,最終還是抱著這些書,顛顛去了夙恆所在的冥殿。

結果他不但願意幫我寫心得,還讓冥司使送了一罐雞湯過來。

待到幾本書上的咒法全部解完,竟也不過明月初升的時刻,窗外星芒漸露,攏著月色拂上窗紗。

「這裡不怎麼懂……」我伸手指著書上的一處咒法,指甲槓了槓那列字的繁複標注,「為什麼要在玲瓏殺陣的外面加上九珠結界?」

「為了抵消陣法的魔性。」

在我尚未反應過來時,夙恆竟然憑空掌出了一個六十四斬玲瓏陣,那殘暴的陣角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剛破殼的雛鳥。

玲瓏陣又名祭血陣,眾所周知,召喚玲瓏陣需要用裝滿銅鼎的鮮血為引,再念誦連篇累牘的繁冗咒文,才能有三成把握造就一個玲瓏殺陣。

我從來沒想過,若是要徒手捏一個玲瓏陣出來,需得用何等霸道的法力來支撐。

又是一片黑芒乍起,玲瓏陣外緩慢覆上了一層九珠結界,陣中魔性陡然消失殆盡,再往後,暴.虐成性的玲瓏陣色澤轉淡,漸漸和九珠結界一同消融在隨風搖曳的明燈光影中。

震撼過後,我默默喝了一口雞湯壓驚。

透窗涼風習習,吹來淺淡的菩提香氣。

我放下手中的白玉碗,就勢往旁邊一倒,十分順利地枕在了夙恆的長腿上,「天冥二界的武學法道可以粗略分為咒文、陣法、劍道、殺式和五行術數,專精一個就能稱為法道巔峰,可我覺得你好像對每一項都駕輕就熟。」

因為躺的舒服,我蹭了夙恆兩下,才繼續說道:「我看一本書都會覺得累,你怎麼就能記住那麼多東西……」

我翻了個身,側躺在長椅上,依舊枕著他的腿,卻是更加正經地問:「教我學陣法好不好?」

從前爹娘還在的時候,我練就了一身撒嬌的好本領,但這個本領已經很多年沒有溫習過,合該是有些生疏了。

我還沒掏出當年的勁頭,夙恆就在我的臉上輕捏了一把。

月涼靜夜,長燈生輝。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只覺得那雙漂亮至極的紫眸深不見底,但聞他對我說道:「你想要的東西,我都能給你。」

☆、第22章 【番外】流徵一夢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與冥界。

廣袤無垠的冥界分為八荒十六地,各地管事的領主互不干擾,卻也休戚相關,他們無一例外地臣服於位居王城的君上,每隔三日呈遞一封奏章。

幅員遼闊的凡界則有生靈千萬,芸芸眾生織就十丈軟紅塵,而他們的輪迴轉世與六道命格,卻都是由冥洲王城負責。

雲波繚繞的天界廣納諸神百仙,每逢歲末朝會或者經法盛典,天帝陛下都會派遣使者下達冥洲王城,邀請冥君以及一眾身居高位的冥臣。

總而言之,作為冥界之主,日常事務頗為繁多,肩負的擔子一向很重。

作為下一任的冥君,夙恆從可以站起來的年紀裡,就由他的父君極其嚴苛地教習武學和法力。

三界內皆以純血龍族為尊,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在到達巔峰法力之前,他們需要歷經多少九死一生的劫數。

夙恆的本形乃是一條純血紫龍,他自小基本是被天雷劈著長大的。

因為他的父君也是這樣長大的,所以並不覺得歷天劫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常常在夙恆剛歷完雷劫之後,就將他捉來繼續學習法道經咒。

好在夙恆無論學什麼精妙奧義所需的時間都很少,即便是用極為複雜的古梵語或者上古天語記載的經法要訣,厚重到冥司使遞給他時都有些氣喘的繁冗整本,他得心應手用不了兩日。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