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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卻沒管身邊的清涼美人,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二狗。

二狗正用爪子撥弄著一旁的花叢,發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以後,它默不作聲地跑到我身邊,趴在地上打了一個哈欠。

師父緩步向我走過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深靜如海,彷彿盛滿了當空月光,卻冷得讓人不敢直視。

「呵,祥瑞麒麟。」他低聲問道:「哪裡弄來的?」

二狗和我齊齊後退了一步。

隨後,二狗又仰起頭望了我一眼,英勇無畏地邁出了爪子,移步擋在我前面,嚴正以待地低下頭,兩隻金燦燦的犄角正對著師父。

竟是一副要和師父拚命的樣子。

我見狀,忍不住將師父的底細抖給二狗聽,「他是劍道巔峰……」

二狗被嚇得渾身一哆嗦,卻堅強地鎮守在原地。

我遲疑了一瞬,還是沒對師父說實話,「這只祥瑞麒麟……是我撿來的。」

師父不予置評,挑眉看著二狗,漫不經心地漠然一笑,「祥瑞麒麟生在荒漠峭壁,以瓊脂美玉為食,成年以前要歷經十八道雷電天劫,百萬年來,只臣服於天冥二界內法力巔峰無上者。」

他站在二狗的面前,白衣翩然出塵,身後一片淡淡月色,話裡話外皆是奚落:「你能在哪裡撿,冥君的宮殿?」

我怔了一怔,分外不解地答道:「既然師父知道是誰送的,為什麼還要問我……」

師父沒有答話,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彷彿下一刻就要把我燎了。

芸姬姑娘穿上了衣服,在這個時候走了過來,步履輕慢,風姿綽約,湖碧色長裙的裙擺劃過青石台階,像是柔緩的夏風拂過凌波荷葉。

「挽挽,你讓我說你什麼好……」芸姬提過素麗如織的裙擺,施施然站在師父身邊,盈盈含笑道:「你作為一個徒弟,怎麼能這樣和自己的師父說話?冥洲王城的規矩我不懂,但是在我們蓬萊仙島,最看重的莫過於尊師重道。」

她垂下眸子,凝睇看著二狗,輕笑一聲又道:「不過是只祥瑞麒麟,充其量也就是個用來解悶的玩寵,你連它的來歷都不願告訴容瑜,可曾把容瑜當成師父放在心上呢……」

「連我這個局外人看來,」芸姬抬起臉凝視我,唇角淺淺上挑道:「都覺得好生心寒呀。」

她腕上的翡翠手鐲相碰,叮咚一響,聲音極為清脆悅耳。

沒等芸姬把話說完,師父微瞇雙眸,側目看了她一眼,冷聲打斷道:「你閉上嘴,我也不會把你當啞巴。」

我記得雪令曾經和我說過,蓬萊仙島的芸姬姑娘不大好相處。

然而眼下的芸姬聽了師父的話,卻是不怒反笑,嬌嗔一聲道:「容瑜師兄,我這樣說,還不是因為擔心你的挽挽……」

芸姬說到這裡,又極輕地歎了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容瑜是你的師父,他含辛茹苦養了你這麼多年,從一隻小九尾狐到如今的絕色尤物,怎麼還比不過送你麒麟的那個人呢……」

她湊近了一步,面上依舊笑吟吟,「何況那個人,還不定是瞧上了你的什麼,傾城美色還是單純好騙?心懷不軌地送了一隻麒麟給你,又哪裡及得上你師父一半呢。」

我始終沒有應聲,將目光移到了師父身上,卻見他眸色淡淡地望向遠景,沒再打斷芸姬的話,可能是覺得她說的蠻對。

芸姬講完這番話後,臉上柔和動人的笑意猶在,卻是狠狠一拂袖,抬腳踩上了二狗的爪子,「不如讓姐姐教你一些規矩,先教這個蠢笨的麒麟,再來教你這只九尾狐狸精……」

我尚未反應過來她為什麼要踩二狗,就聽到二狗「嗷嗚」一聲哀叫,淒慘地迴盪在整個王城花園內。

待芸姬緩緩鬆開腳,我才看見二狗的爪子被她踩出了血。

「對不起啊挽挽……」芸姬輕抿柔潤的紅唇,半倚在師父的肩頭,「姐姐的鞋子上嵌了幾塊玉石釘,可能有點硬。」

光潔的青石地板上,殷紅色的麒麟血流淌了一片。

二狗拖著那只淌血的爪子挪了挪,可憐至極地抬頭將我望著,雙眼蓄滿了要掉不掉的淚水,顯然是爪子疼到了極致,反而哭不出來了。

我有一瞬的怔然。

祥瑞麒麟天生控火,在來王城花園的路上,我親眼看到二狗打了一個噴嚏,濺出的星點火花便燒了一片青草。

我挨在它身邊蹲了下來,嗓音低澀地問道:「二狗,她踩你爪子,你怎麼不放火燒她?」

我家二狗沒有吱聲,只是用腦袋蹭了蹭我的手,四爪朝天原地放翻以後,我才看到它毛茸茸的脖子上插.了一根銀針。

「銀針也是我放出來的。」芸姬吹了吹蔻丹紅指甲,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我爹是蓬萊仙島的島主,他從前替天帝養過一隻祥瑞麒麟,我那時就常用銀針扎麒麟脖子上的氣脈,只要輕輕一戳,它們就沒辦法噴火了。」

「容瑜師兄?」芸姬抬頭望向師父,話中帶笑地問他:「還記得那個時候嗎,我爹為了照顧麒麟,沒空教你蓬萊劍法……」

師父緩慢彎下腰,抬手要將二狗脖子上的銀針拔掉。

二狗嗚嗚嗚地哽咽出聲,用沒流血的爪子擋住師父的手,不讓他碰到它的脖子。

師父伸出另一隻手,二狗沒有好爪子可以擋,只好目光絕望地任由師父拔去那枚銀針。

銀針紮在氣脈上時,只有些微的刺疼,但是拔出來的那一瞬間,卻有刀鋒戳喉的劇痛感。

可是這一次,二狗沒有叫出聲。

它仰著臉看我,眼中流出的淚水淌成了一條小河。

「祥瑞麒麟天生天養,受了傷以後沒有藥可以上。」師父扔掉手中銀針,嗓音平淡道:「把它關在院子裡,靜養十幾年吧。」

把它關在院子裡,靜養十幾年。師父這樣和我說。

他卻沒告訴我,這只麒麟被踩斷了腳筋,就算養好了傷,那只爪子也不能再用了。

夜色正濃,瑟瑟涼風輕慢不絕,帶著絲絲入骨的血腥味。

血月劍藏在乾坤袋裡,我以往的哪一次拔劍,都沒有這次快。

「你要做什麼?」師父的話尚未問完,我提劍就往芸姬身上砍了過去。

「做什麼?」我答道:「她踩傷了我的麒麟,我也要廢她一隻手。」

月下秋風蕭索,將滿樹繁花吹得繚亂,芸姬閃身避過這一劍,劍鋒卻劃破了她的袖擺,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藕臂。

我將血月劍扔向半空,憑空召喚三十六角的絕殺陣,數道劍影鋒芒畢露,朝著陣中央的芸姬直直刺過去。

泠然一聲輕響,那把佩在師父腰間的重劍陡然出鞘。

師父不愧是法力高深的劍道巔峰,他只用了短短幾個瞬息,便以劍氣威壓絞破了我布下的絕殺陣,連帶著截斷了薄削的血月劍。

血月劍斷成兩截,碎落在了地上。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師父會對我用劍道至尊的威壓,威壓加身的感覺很不好受,像是被一塊沉重的石頭壓住了心口。

有劍氣朝我身上劃來,須臾在手腕上割開一道血痕。

芸姬癱軟在地上,見到師父朝她走過去,水眸即刻盈滿了淚水。

「我還以為你不會救我呢……」芸姬一手扶地,鬢髮散亂,嬌容酡紅,輕輕軟軟道了一聲:「容瑜師兄……我就知道你待我好。」

師父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又疏然,伸出一隻手要拉她起來。

芸姬楚楚可憐道:「我的腳崴了……可以勞煩師兄抱我嗎?」

師父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彎腰去抱她。

不遠處的二狗嗚咽兩聲,將腦袋放在沒有流血的爪子上,可就在下一刻,它的叫聲變得極為亢奮,一雙烏黑水潤的大眼睛亮的驚人。

我循著它的目光望去,但見籐蘿枝葉浮動間,有幾道暗色的光影一閃而過。

素華月色流瀉一地,淺翠的籐蔓,半開的芙蕖,雕嵌珠玉的拱門和欄杆,沐著清潤的月光美得如夢似幻。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