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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悠悠咳了幾聲,唇角滲出血絲,「你說這些話做什麼……」她從他的掌中抽出手,一字一頓道:「我已經沒有兵書了。」

晨色漸漸明朗,她的臉色卻愈加灰敗。

薛淮山的手正扶在桃木欄杆上,他的指節泛白,指尖微微顫抖,「我少時自負,總想闖出千秋偉業……」

阮悠悠靜默不語,她彎腰抱起了小公子,「你和我說過很多話,有真也有假。只是我們的孩子出生的那一日,你同我說,以後要努力做一個好父親……」

天光更盛,雪勢似要轉小,死魂簿上的名字漸漸變得更淡,她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咬字極輕道:「我只希望這一句話……是真的。」

勾角的屋簷垂掛著一盞風鈴,迎著冷風搖出微弱的輕響,晨光初照,那響聲淡在茫茫雪天裡,飄渺如一段悠遠的夢境。

薛淮山從她手裡接過兒子,他張了張嘴,似有萬般言語,最終卻不過答了一聲:「好。」

☆、第72章 【番外】蘇木箋

嘉南國毗鄰江南三天府之一的趙榮,境內半山半平原,百年以來均為北兀南富。

好在嘉南國君十分看重輕徭薄賦休養民生之道,因而即便是南北有異,百姓仍能安居樂業自給自足。

嘉南的國都建安城,地處國境的東南方位,建安城的十二長街旁,百千家似圍棋局,回望錦繡成堆,文人墨客群聚於此,茶樓道館裡時常能聽見有人討論明經政史。

薛淮山七歲那一年,他的老師向他介紹了都城建安,隨即又同他說道:「淮山,你這樣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等你以後長大了,定要去建安城做一番豐功偉業。」

薛淮山當時也不過是剛會寫字,卻將這句話牢牢記在了心裡,他記得自己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日後定能闖出一番了不起的偉岸功業。

小孩子的心中一般都不大容易藏得住事,他隔天便將自己的理想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母親,薛母聽了以後,愣了足有一刻,方才含笑誇了他一句。

薛淮山的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又向來待他嚴格,他第一次被母親這樣誇獎,心中很有幾分暗暗的激動。

於是他化激動為力量,更加努力地溫習功課,熟讀諸子百家先賢巨著,閒來無事時,也常去翻看經傳史書。

那些名垂千古的賢主明君,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封誥萬里江山,一生功業榮極。

薛淮山將那些史書擺在案桌的右前方,又把他父親的牌位藏在抽屜裡,他以此來督促勉勵自己,此生若不做出一番大事業,就愧對列祖列宗。

薛淮山年滿十四歲時,已經出落成氣韻絕佳的美少年。

他花了整整三個月,寫了一篇對仗工整華彩斐然的峭壁賦,題在北郡之東的靈山峭壁上,恰好被來此地遊玩的翰林學士碰見。

這位翰林學士抄下整首賦詞,帶回了嘉南國都建安城,許多人聽聞這首峭壁賦出自一個十四歲少年之手,都感到十足的震驚和撼然,便有人將薛淮山奉為少年英才。

那首賦詞一度被廣泛傳唱,但也只是那短短一段時間,再往後,人們又漸漸將他忘了。

「我想去一趟建安。」薛淮山對他的母親說:「拜師在名士門下,學成之後拜官入.仕。」

他的母親沉默良久,方才答道:「既是你自己選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

次日,薛淮山拜別母親,帶著幾個家僕,南下去了都城建安。

北郡薛家在嘉南國的北部算得上名流世家,但在都城建安,卻並不為人所知。

薛淮山在國都四處碰壁,那些名士學究,多半只收名門貴族的子女為徒,他空有一身期許和抱負,卻感到無從施展應用。

嘉南國並沒有科舉考試,入.仕為.官依靠名流舉薦,或者寫信呈遞給內廷監,這封信將會直達國君。倘若信上內容得到國君垂青,便可獲取為.官的機會。

薛淮山也給國君寫過幾封信,信中疾言厲詞針.砭時.事,但那些信箋有如石沉大海,從未有過回音。

建安城的茶樓書齋裡,常有官.員開宴相聚,偶爾也會題幾首詩,寫在蘇白宣紙上,裝裱入精緻的木框。

薛淮山仔細研究過這些詩句,意蘊淺顯,辭藻簡陋,尚不如他十歲時的玩笑之作。

但他反觀自己,年歲已過二十,卻無一功業建樹。

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比起他來,唯一的長處便是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好家世。

他自問十幾年來無論寒冬酷暑,都執筆不輟伏案疾書,在學識方面不會輸給任何一個建安城內的貴族子弟,但偏偏就是無人賞識他的長處。

薛淮山想,這世間當真是不公平,有那麼多的事,在剛出生的時候便已經注定了。哪怕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奮刻苦,也抵不住那些瓶頸和攔路的石頭。

薛淮山一怒之下捲起包袱返回了北郡薛家。

就在歸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隱居多年的名士阮秸。

阮秸乃是某一位賢明隱者的關門弟子,在嘉南尚未改.朝換.代時,便陪伴在太.祖身側,作為太.祖麾下的頂梁軍師。

嘉南太.祖建.國之後,阮秸遞交辭呈,尚未等到太.祖首肯,便抱著剛出生的女兒避世隱居,從此不再過問嘉南世事。

太.祖在位不過三年,便將位子傳給了他的兒子,也即當今國君,而後開創了嘉南盛世。

然而太.祖在為君期間,卻是將朝堂內外肅.清了一遍,那些曾經跟著太.祖打下江山的草莽功臣,多半以謀.反罪被誅.連九族。

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

倘若阮秸沒有避世隱居,他和他的女兒可能都不會活下來。

在嘉南國境內,阮秸的生平軼事更像一部傳奇,他著寫的兵書十六式,極受普通百姓和貴家名流的追捧,曾經翻版數次,一度讓建安紙貴。

薛淮山只知道阮秸隱居在北郡附近的村莊,卻不知道他到底住在了哪裡。

每年慕名而來的人都很多,卻多半無功而返。

薛淮山花了兩年時間研究周邊的所有村落,最終確定了三十六個城鎮和村莊,又逐一確認排查它們的位置,耗費了諸多心力。

直到他二十五歲這一年,才真正找到了阮秸的家門口。

那是朝陽明燦的春日清晨,彩霞一字連天,他騎馬而來,看到院中桃李滿枝,繁花緋麗奼紫嫣紅。

桃花樹下有一位布衣竹釵的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風,端的是素麗秀美。

她那時正撒著稻穀喂雞,濃密的頭髮上沾著半點草屑子,聽見行步的馬蹄聲,提起裙擺背對著他,像是準備折返回屋。

那便是薛淮山第一次見到阮悠悠。

他並不知道她天生眼盲,只覺得這是真正的美人,哪怕荊釵布裙也別有一番秀麗姿色。

阮秸同他講解了兵書十六式,又教他該如何給國君寫信,薛淮山知道了這些,原本應該是得償所願,他應當打道回府。

但他留了下來。

薛淮山這樣的舉措毫無意外地招來了阮秸的厭煩。

阮家的屋子少,阮秸便讓他住在柴房,薛淮山在地上鋪了一層野竹草,又蓋上破舊的棉被,權當是每日休息的床。

薛淮山每天雞鳴而起,劈柴打水,過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貧生活。

他抓住一切機會,同阮悠悠搭訕說話。

他發現她看不見東西,可阮秸不愧為嘉南第一名士,將這個女兒教養得極好,她彈得一手好琴,精通詩詞曲賦,甚至還很會做家務。

這些年來,仰慕薛淮山的女子不在少數,他卻從未有過這種微妙的感覺,想到她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笑出來。

薛淮山費盡心思哄阮悠悠開心,他夜裡不眠,通宵想一些有趣的段子,等到第二日不慌不忙地告訴她,只要能讓她笑,他便覺得很值得。

他想,若是能娶她為妻就好了。

但同時他也想,有什麼辦法,能將阮秸的生平所學盡數納入囊中。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