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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就去找解百憂。」她道。

司衍看了一眼侍從,那侍從當即會意,又是一陣痛哭流涕:「可是解百憂大人只會給我家大人洗髓啊……花令大人您不知道洗髓有多痛啊!每次都把我家大人痛到昏迷,小的真擔心大人撐不過去……」

司衍適時頹喪,貌似不堪重負地添了一句:「也許痛死了就沒事了。」

花璃瞳眸一縮,輕聲安撫道:「我不找他。」

從這日起,花璃當真格外照顧司衍,每天還做糕點送他吃,司衍感到十分滿足,話也比平日裡多了一點。

花璃再問他傷勢如何,他便實話實說道:「已經好全了。」

這話說完的第二日,花璃不再來看他。司衍坐在床頭想了一晚,覺得還是死纏爛打更有用些。

在整個死纏爛打的過程中,花璃曾經同他冷聲置氣,也曾經同他好言攤牌,可惜他軟硬不吃,表現得極有耐心。

某個涼氣四溢的雨夜,他備了滿桌佳餚將花璃灌醉,躊躇片刻後還是抱著她上了床,在這方面他不像花璃那樣有經驗,為了這一晚也曾徹夜研習圖冊,到了實踐的時刻手心尚有薄汗。

前半夜花璃如墮雲霧,酒勁上頭,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虛實景象,後半夜沉沉入夢,夢裡依稀有個藍衣掠地的人影。

淺色的流螢盤踞樹杈,銀白的月光灑了一地,她跟在他身後一路跑,他始終沒有回頭看她,她跑得氣喘吁吁,覺得一輩子也追不上他,蹲在原地有些想哭,卻聽見他極溫柔地喚了一聲:「阿璃。」

這不是蘇墨的聲音。

她從夢中驚醒,尚不明白這個夢境的寓意,胸口微微起伏,汗水從額角滑落,她坐在床榻上兀自失神,冷不防被人扯進懷裡。

「什麼夢能把你嚇成這樣?」司衍低聲問。

花璃抬頭看著他那張不苟言笑的俊臉,唇角也有些僵硬,過了一陣,她輕聲開口道:「我夢見了你。」

☆、第100章 【番外】裕晴川

喬木生夏涼,流雲吐華月。

城郊寒山寺外,幾盞青燈零零落落掛在樹上,河畔倒映著搖曳的光影,隱約能聽見紫銅鈴極輕地響。

夏沉之獨自一人坐在河邊,鞋底沾著山路新泥,袖擺蒙了半點香灰,似是剛在佛堂前上完一炷香。

時下夜色正濃,從湖面吹來的水風路經他的耳畔,讓他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氣,腦中思緒彷彿在剎那間放空,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你一個人在這裡嗎?」

忽有稚嫩的童音傳進耳朵,夏沉之坐在原位愣了一瞬,側過臉便瞧見一個漂亮至極的小男孩。

這孩子年紀很小,看起來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他身穿一件淺紫色的錦衣,頭戴一頂做工考究的綢緞帽,手中捧著透明的琉璃瓶,瓶中裝了幾隻一閃一閃發著光的螢火蟲。

彼岸燈火闌珊,樹蔭垂照月影,河畔人聲寂靜。

夏沉之看了小男孩半晌,總覺得這孩子的瞳仁似乎是紫色的,但因天黑月光淺,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也不知道要和這麼小的孩子聊些什麼,於是微微頷首答了一句:「是啊,叔叔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

「今天是凡界……」小男孩驀地停頓了一下,抱緊了懷裡的琉璃瓶,接著改口道:「今天是很特殊的歲元節,你不和家人一起過節嗎?」

夏沉之笑了一聲,沒有回答他的話,轉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龍崽子聞言怔了一怔,相當誠實地答道:「我叫小紫。」

夏沉之點點頭,又問:「天色已經這麼晚了,小紫還不回家嗎,你的爹娘在哪裡?」

小紫仰著臉看他,眼中似有微光閃爍,「我父……我爹要帶娘親去買荷葉雞,我在這裡捉螢火蟲,捉完才發現他們都不見了……」言罷便低下頭,套在帽子裡的小龍角剛好砸在椅子上,發出「砰」的一聲輕響。

沉姜國每隔三年舉辦一次歲元節,過節時整個都城徹夜不眠,花燈掛滿大街小巷,夜市的吆喝聲不絕於耳,路邊圍滿了雜耍班子,隨處可見嬉鬧的人群和緩行的馬車。

不僅沉姜國的人喜歡這個節日,鄰國的人也常常跑來湊熱鬧,歲元節圖的就是人多喜慶,大街上最不缺的便是歡聲笑語。

每逢三年一遇的歲元節,夏沉之總要在最好的酒樓裡訂一個靠窗的包廂,以便撫琴賞月吟詩作賦,而後舉杯與好友對碰,慶賀佳節平安喜樂。

但是這一年,他全然沒有這樣的心思。

城郊寒山寺人跡鮮至,他來這裡上了一炷香,在河岸靜坐良久,仍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自從沉姜國赫赫有名的女將軍江婉儀去世後,他的心底一直都是空蕩蕩的,彷彿從中裂開了一道豁口,有生之年大概再也補不好了。

人生在世,終歸難逃一死,這個道理他很早就明白。

夏沉之年少喪父,由夏家宗族的長輩撫養成人,諸位長輩待他都很溫和親厚,從來不曾拘謹他的性子。他生性散漫又樂天達觀,對為官掌權建功立業沒有絲毫興趣,也很少碰那些綱教禮學,唯獨沉迷於音律歌賦,且彈得一手好琴。

他自認是個不求上進的紈褲,本以為都城之內無人能降服於他,卻不想竟然栽在了鎮國公女將軍的腳下。

江婉儀對音律一竅不通,他卻對她喜歡得緊,他記得她策馬奔騰的樣子,記得她樹下拉弓的樣子,記得她深夜挑燈謄抄兵書的樣子,記得她再累再痛也要強忍著不吭聲的固執樣子。

這些記憶深深印在他腦中,夜以繼日讓他倍感煎熬。

花有一季開謝,月有一夕盈虧,樹有興衰枯榮,事有悲歡離合,壽命不齊乃人道之常,他既想看開,又不可能看開,既想強求,又萬萬求不來。

夜半寒山烏啼,夏沉之驀地回過神,面前小男孩卻不見了蹤影。他扶著石椅站起身,向四處環視了一圈,瞧見幾丈開外的地方,小紫捧著琉璃瓶仰臉望著一對夫妻。

夏沉之頓了片刻,心想那對夫妻應該是小紫的父母。

那丈夫身形修長而挺拔,被風吹起的紫衣袖擺漸入茫茫夜色,手中似乎還提了一隻荷葉包裹的燒雞。小紫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仰臉眼巴巴地望著他,一雙肖像其父的紫眸亮晶晶的,稚嫩的童音依舊軟糯糯:「父王,我用御風訣捉了七隻螢火蟲……」

夙恆淡淡嗯了一聲,沒有給出別的反應。

沒有得到父親表揚的龍崽毫不氣餒,原地一蹦再接再厲道:「我、我還用了靜水訣,在河裡捉到一條金色的鯉魚。」

言罷,小紫鬆開了琉璃瓶,從乾坤袋裡取出一條拚命掙扎著的金鯉魚。

華燈初上時,夙恆和慕挽牽著小紫逛夜市,因三人都用了障眼法掩飾容貌,所以並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只是夙恆出手極為闊綽,結賬用的都是大額現銀,幾乎震住了一整條街的店主,買空了他們的鎮店之寶,所以諸位店主都對這一家三口印象極其深刻。

歲元節的夜市上,集齊了凡界的能工巧匠。龍崽子的乾坤袋裡裝滿了各類精巧的小玩具,譬如複雜至極的孔明鎖,和彎彎繞繞的十九連環,那條金鯉魚被這樣一個小孩子輕易捉住,又被放進了裝滿凡界玩具的乾坤袋裡,自尊心碎的一塌糊塗,幾乎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慕挽瞧見這條金鯉魚後,抬手扯了扯夙恆的衣袖,有些不確定地問道:「這條魚……是河裡修道的散仙嗎?」

夙恆牽過她的手,握在掌中摸了摸,這般淡定地揩足油水後,方才不緊不慢地答道:「修行七百年的散仙,已經能化出人形。」

金鯉魚繃直了身子,一雙魚鰭變得極其僵硬,黑豆大的雙眼裡充滿了恥辱的淚光。他在這條河裡做了幾百年的散仙,雖然沒能成功飛昇上界,卻也練就了一身剛正不阿的仙骨。

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他還是頭一次攤上這樣的事,碰見一個膽敢隨意捉他的熊孩子,又被人輕而易舉一眼看穿了老底。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