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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凌風不再多言。他提著一盞燈籠,照亮前方的夜路,頎長的身影與月色重疊,腳步穩重卻沒有聲音。

沈堯忽然想起,剛來丹醫山時,因著人生地不熟,夜晚總是遲遲不肯入睡。

衛凌風就在房裡點一盞燈籠,坐在床頭,再和沈堯講一些傷寒雜病。

沈堯問他一句,衛凌風答一句,之後再讓沈堯複述。倘若他喏喏答不出來,衛凌風便會伸手拍一拍他的腦袋。

那時沈堯年少,問了什麼醫經病理,如今早已記不清,倒是有一個問題,此刻想來也記憶猶新。

他問:大師兄,我們歷練十載,吃很多苦,背很多書,臨到最後,就是為了給人看病嗎?

大師兄回答:治病救人,求仁得仁。

沈堯七歲那年聽不懂這句話,只道要把它記在心裡,等到長大了就懂了。大人們經常說,你現在不懂,長大以後才會明白。

常言道光陰似箭,十年彈指一揮間,沈堯再回想他當初說的那些話,其實仍然不太明白。

但他漸漸知道,丹醫派與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藥王谷不同,丹醫派的傳紀藥典上,只教弟子如何救人,從不教他們如何殺人。

藥王谷卻有兩物,舉世聞名,一個是藥,一個是毒。他們既殺人也救人,毀譽參半,但因所向披靡,終究獨步武林。

再說那些仗劍江湖的刀客俠士,整日明爭暗鬥,快意恩仇。日久天長,難免傷筋動骨,身中奇毒,不過只要有錢,大多數人都會奔赴藥王谷。

藥王谷有珍貴的藥材,也有最好的大夫,這是整個江湖人盡皆知的事。

藥王谷的弟子行走江湖,只要報出家門,無論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

而丹醫派的弟子行走江湖,不管何時自報家門,無論黑道白道,都沒多少人知道。

照這個道理,雲棠教主理當前往藥王谷,而不是千里迢迢趕來清關鎮,帶領部下踏進名不見經傳的丹醫派。

沈堯默默思忖一陣,確定從前沒有編過什麼故事,牽扯到筋脈大損的武林高手,又為何會引來東靈教的雲棠教主?

「到了,」衛凌風開口道,「這裡共有十九間客房,尚未來得及打掃。」

走廊上竹燈搖曳,將一方月色半掩,眼前一片紅磚白瓦的院落,門扉落著蛛絲和塵灰。

衛凌風回過頭,瞧見雲棠變了臉色。

也是,畢竟一個女孩子,哪怕殺過很多人,到底還是怕髒的。

不過這路是衛凌風指引的,這房子也是衛凌風挑選的,其中用意如何,不得而知,總歸算不上「熱情好客」。

雲棠教主的左護法一直保持沉默。但他大概忍無可忍,此刻也開了口:「偌大一個丹醫派,沒有幾間乾淨的屋子嗎?」

左護法身形高挺,容貌俊朗,可謂風姿俊逸,儀表堂堂。

他提劍站在雲棠的左邊,目光看向旁人時,始終寒冷如冰,彷彿嚴冬裡融不化的落雪,給人一種面冷心更冷、一言不合就要殺人的感覺。

沈堯害怕被殺,連忙拱手道:「這位兄台,我們丹醫派委實擔不起』偌大』二字。本門位居山頂,只有彈丸之地,且因人手不夠,積貧積弱……」

他昧著良心道:「這客人居住的院子啊,也就常年無人打掃。」

「正是如此,」衛凌風接話道,「還請雲棠教主委屈一晚,等明日門中弟子醒了,我們再遣人過來打掃。明日辰時怎麼樣?我們丹醫派的弟子總是在辰時起床。」

他一邊說話,一邊放下燈籠。

雲棠不言不語,抬頭與衛凌風對視。

不過片刻的功夫,雲棠忽然後退一步,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沈堯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心道可是不好,雲棠教主並非忍氣吞聲的人,就連楚開容他娘打起人來都毫不拖泥帶水,一巴掌能讓人暈一天,更何況惡名昭彰的魔教教主。

可是雲棠忽然笑了,繞到左護法身前:「我上門求醫問診,怎能麻煩貴派弟子為我打掃屋子呢?一間院子也不過十九間房舍,一晚上肯定能掃好。」

雲棠抬頭看左護法,接著問:「你說是不是?」

左護法回了一聲是。

他似乎不善言辭,換了一隻手拿劍,復又補充了一句:「謹遵教主之命。」

衛凌風點頭,應道:「那便不打擾了。」

他領著沈堯告辭:「天色已晚,諸位早些休息。」

回去的路上,沒有燈籠照明,沈堯和衛凌風踩著月色,彼此沉默無語。

沒過多久,沈堯先開了口:「來時你問我,雲棠同我說了什麼……」

他坦白道:「她叫我晚上去她房間裡。」

月影斜照,林中昏暗逼仄,衛凌風腳步一頓,狀若平常地問:「小師弟,你想去嗎?」

沈堯偏過頭看他,笑答:「我為何想去?你不是說了嗎,美人都是一副皮囊包白骨,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她這麼晚找我,誰知道有什麼事?」

衛凌風顧左右而言他:「興許是找你治病。」

「這幾年,山裡的村民樵夫傷筋動骨,多半會來找我,因為我看病不要錢,」沈堯接話道,「但雲棠與那些人不同,她找我不如找師父。」

山林幽深,道旁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如碧。

沈堯踢開一塊石子,石子滾入水流,驚得游魚四散。

他上前一步,又踢了一塊石頭,總算打出一個水漂,那石頭貼著水面,一連跳了兩下,最終沉到了澗底。

衛凌風也走了過來。

他半蹲著尋了一塊扁圓的石子,道:「原來你給他們治病不收錢,不過我從未聽你提起過。」

夜色暗沉,衛凌風笑得清淺:「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是不是信了這句話?做的好事絕口不提,告訴我的都是一些混賬事。」

月光抖灑,溪畔水光粼粼,沈堯盤腿坐在他身邊,遙望天邊幾盞孤星:「他們干苦力,家徒四壁,付不起藥材錢,哪怕我不說,你也知道。」

言罷,他又將話題引回「混賬事」:「大師兄,話說回來,你竟然這麼看待我?什麼叫『我告訴你的都是一些混賬事』?」

衛凌風避開了他的問題,只說:「你自幼頑皮,腦筋轉得快。師父常說他所帶的弟子中,就屬你最機敏,最有天賦,我常盼著你用功讀書,用心琢磨,在行醫問藥上有所建樹。生老病死是人間常事,我們學醫論道,不是為了逆天改命,更不是為了起死回生……」

沈堯笑道:「別繞彎了,你究竟想說什麼?」

衛凌風抬手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靜坐於潺潺溪水邊:「我想說醫者父母心。為人為仁,難捨難分。」

「這個我懂,」沈堯撩起衣擺,端正坐姿道,「治病救人,求仁得仁,你和我說過的。人生在世,總要有些抱負。少年赤誠,一腔熱血,要灑在該灑的地方!」

按理來說,這一番話,完全符合衛凌風的想法。

衛凌風應該大為讚賞,大加鼓勵。

可是他神色惘然,不言不語。

沈堯猜不透大師兄正在想什麼。

總之,衛凌風沒來由地答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你一直留在清關鎮,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衛凌風蹲在溪邊,隨手拋出石子,那石頭連跳七下,才應聲落入溪流。

「簡直神了,」沈堯讚歎道,「你是怎麼辦到的?」

衛凌風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很多年前,燭光滿室,月上枝頭,他夜晚坐在床邊,與沈堯探討醫術時那樣。

當時衛凌風說了什麼來著?

對了,他說:「沒有訣竅,勤加練習。」

今時今日,仍然同從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預告: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本章50個紅包隨機發放

第6章 桃花

沈堯懷揣著衛凌風的教誨,返回了自己的院子準備睡覺。

剛來丹醫派的時候,許是年紀尚小,夜裡一貫怕黑。他晚上出門前,總喜歡在窗前懸一盞燈,回來之後再熄滅,這麼多年了,早已養成習慣。

今晚他進門不久,卻見窗前倒映著人影,身姿纖長,亭亭玉立。

正是雲棠。

雲棠一手提燈,背靠牆根站著。晚風吹起她的裙擺,像是吹開了一朵水蓮,她微抬了眼眸看著沈堯,不過半晌,忽然笑了:「你看起來很驚訝?」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