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可她又偏要做出什麼表情,來體驗這一次劫後餘生,不過片刻的功夫,她竟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動,雙眼很不爭氣地翻出淚花,她覺得自己差一點就能瘋掉。

只差一點。

神思錯亂之際,她聽到身旁有響動,側目一看,瞧見了衛凌風。

衛凌風端著一盞燭台,坐在她的床邊。

燭火在長夜中明明滅滅,照亮他英俊的眉眼,他給她掖上被子,問道:「你姓什麼?」

青青只能講出一個字:「柳。」

衛凌風問:「柳青青?」

她點頭。

這名字是她的父親拿了二兩豬肉,從鎮上的秀才那裡換來的。父親姓柳,想給女兒起個好名,常言道:好名有好命。

於是秀才說:昔我往矣,楊柳青青,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那麼就叫,柳青青如何?

她父親也不懂,回來就和她娘說,名字起好了。鎮上的人多稱呼他們一家為「茶刀匠」,因為他們家賣茶又磨刀。而父母去世後,柳青青把茶鋪的標記改為「青」字,長此以往,她習慣了被人稱呼為青青。

但衛凌風卻叫她:「柳姑娘,在下能否問你幾個問題?你不用出聲,只需點頭和搖頭。」

柳青青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低聲說:「你介不介意此時回想白天發生的事?」

柳青青又笑了。

衛凌風便把煎好的藥端給她,連帶著一把瓷勺,然後他說:「時候不早,柳姑娘好生歇息。」

柳青青一口氣喝完整碗藥,吐詞不清地開口:「你問,你直接問。」

衛凌風從善如流:「柳姑娘知道江湖上的迦藍派嗎?」

柳青青點頭。

衛凌風又問:「柳姑娘此前和迦藍派的人打過交道嗎?可曾在某年某日結過怨?」

柳青青拚命搖頭。

衛凌風提出最後一個問題:「柳姑娘想過如何善後嗎?我們丹醫派僅是一介小門小派,倘若被迦藍掌門發現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為,那我們丹醫派……」寒風透窗而過,他頹然咳嗽了幾聲。

柳青青艱難吞嚥口水。這一次,她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她如同凝固的冰冷石塊,安靜地伏臥在床上。

衛凌風起身告辭,但他給她留下一盞燭台。燭火燃得無聲無息,光影融入黑暗中跳躍。

柳青青再沒和衛凌風講過話。雖然衛凌風是她的大夫。他抽出空來,親手為她治病,兩人總是沉默無言。不過衛凌風的藥方和針灸都有奇效。兩天後,柳青青就能下床走動。

丹醫派位於山頂,後院遍佈野草閒花,樹木繁盛。

柳青青漫無目的地散步,心下想著:丹醫派對她有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事發當天,拔劍殺人的少俠又是誰呢?那人內功深厚,劍法卓絕,武功之高強,乃是柳青青生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柳青青神智游離,忽然被誰喊了一聲「青青姑娘」。她轉頭,看到背著竹筐的沈堯。

沈堯剛從藥田里回來,他二話不說,就抓住青青的手腕,摸清她的脈象:「大師兄說你已無大礙,我總算放下心了。你可有什麼想吃的?我去廚房求一求廚娘。」

柳青青搖頭,又問:「阿堯……」

沈堯抓了抓耳朵:「怎的?」

柳青青忽然跪下:「那日救我性命的少俠師承何派?我的仇人已死,你們都是我的恩人。我曉得迦藍派一貫縱容門徒,此事因我而起,我……」

柳青青的舌頭還沒好全。她每講一個字,舌根都生出劇痛,於是臉頰更蒼白,神情更枯敗。

沈堯扶住她的肩膀:「你想說話就好好說嘛,不要跪著。那位少俠……你無須擔心他,他殺過的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此話一出,沈堯又羞愧起來。唉,不對啊,魔教左護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柳青青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該編排他。

於是沈堯改口說:「當然啦,少俠做事,有少俠的規矩。比如迦藍派那幾個混賬,死不足惜!」

柳青青抬頭仰望他:「少俠師承何派?我、我想入門。」

沈堯被她驚得渾身一哆嗦:「你想幹什麼?」

沈堯搖晃她一下:「實話跟你講吧,人家是扶華教的。別說得罪區區一個迦藍派,就算得罪整個武林,他們也完全不怕的。扶華教表面上風風光光,背後多少辛酸啊,殺人如麻,刀口舔血。青青姑娘,你不能走這條路。」

柳青青沒做聲。

沈堯急著給蕭淮山治病,就先告辭了。他不懂內力功法,又背著一個偌大的竹筐,腳步匆匆走在前面,絲毫沒注意柳青青跟在他身後。

沈堯無知無覺地將柳青青帶向了魔教眾人的廂房。

蕭淮山像個小媳婦一樣守在門口,耐心等候沈堯的出現。沈堯遠遠望見他,飛奔而至,復又沉穩道:「蕭兄,我今日備齊了藥材。我會為你針灸,再準備一次藥浴。」

蕭淮山左手提著一把銀環大砍刀。他是個武癡,每日都要練習刀法,偶爾去找朋友們切磋,他甚至問過沈堯:你可有學武的打算?江湖中人,怎能不懂武功?

沈堯婉拒道:「我一個大夫,治病救人的,學武功也沒處使。」

不過現在,學武的好處顯現。蕭淮山提刀而立,警戒地望著沈堯的背後:「那是誰?丹醫派的人?不對,你說過,門中弟子都是男人。」

沈堯轉頭一瞧,只見樹影婆娑,陽光閃耀。

他狐疑:「你看錯了吧。」

蕭淮山拾起一塊石頭,以指力投向遠處,砸中了柳青青的腦袋。她摸著額頭,鑽出草叢,那一廂的蕭淮山伺機而動,柳青青察覺殺氣,連忙說:「我是清關鎮上的人。從小在清關鎮長大。我來治病的,沈堯和丹醫派掌門都認識我。」

沈堯拍了拍蕭淮山的胳膊:「無妨,她是我朋友。」

蕭淮山朗聲一笑:「不走大路,專藏草叢的朋友?」

他對著柳青青抱拳:「在下蕭淮山。」

柳青青道:「我叫柳青青。」

她喃喃自語:「昔我往矣,楊柳青青。」

蕭淮山收刀入鞘:「幸會!姑娘可要進屋坐坐?」

這時,沈堯也不好趕走柳青青。他都沒想到魔教的人這麼有禮有節的,是不是最近缺人手啊?一眼看出了柳青青想要加入魔教的企圖?

沈堯胡思亂想,隨著蕭淮山往前走。蕭淮山行至一半,又開始扭捏,因他記起了待會要治療,自然不方便有姑娘在場,他讓柳青青坐在院子裡,稍等片刻。他與沈堯去了內室做針灸。

蕭淮山一臉從容就義般寬衣解帶。

沈堯安慰道:「你閉上眼睛吧,就當在睡覺。我的針法極好,你不會疼的。」

蕭淮山果然閉目,又說:「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有怕痛的道理?」

沈堯摸準穴道,緩慢施針:「痛嗎?」

蕭淮山竟然道:「爽!」

沈堯點頭:「氣血瘀滯。」

蕭淮山捏著枕頭:「好老弟,再來幾次!」

沈堯專心治療,不再應聲。倒是他們這段對話,被途徑院外的雲棠聽見。她笑著拉起左護法的袖子,說:「他們丹醫派的大夫,和外面的大夫好不一樣啊。」

左護法停步:「院中有人。」

雲棠根本沒踏進院門,她甚至沒看向那個地方。她只聽吐息,便斷定道:「是個年輕姑娘呢,身體有傷。呦,你的心跳也變了,怎麼,她是你的老相好?」

左護法仍是冷著一張臉:「教主言過了。」

他目不斜視,正欲離開,雲棠卻忽然轉身,跨進了院落。左護法立刻跟上,他忠於職守,對雲棠亦步亦趨,兩人的出現使得柳青青坐姿僵直。

左護法退居雲棠的背後。柳青青只能望著雲棠,道:「姑娘好。」

雲棠笑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柳青青略微頷首。

雲棠擺袖:「你找我有事?」

柳青青垂眸斂眉,態度臣服:「教主。」

聰明人之間講話不用多費口舌。雲棠仔細打量她,笑說:「迦藍派的上任掌門,用奸計害死了我舅舅。我們與迦藍派積怨已久,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指尖搭住柳青青的下巴,雲棠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又道:「耍兩個把式讓我瞧瞧。」

柳青青遵命。

片刻後,雲棠頗感乏味地搖頭:「下盤不穩,氣息不正,根骨偏弱,年齡也大了,不是習武的好料子。而我從來不養廢人。」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