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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堯別無他法,只能快步跑遠,追上他的兩位師兄。

衛凌風的醫術強於沈堯。他自然注意到了城中異象,還說:「北城沒有一點苗頭,南城已經有了這般光景。」

許興修道:「武館的高手們久病不愈,無法調理內息,恐怕不是因為皮外傷。」

衛凌風忽然停步:「楚夫人為何還要在城中滯留七日?」

許興修後背一冷:「你是說,她有意為之?」

衛凌風沒做聲。許興修啐了一口:「最毒不過婦人心。」

兩人靜立在長街上。沈堯遠遠奔向他們,喊道:「師兄!師兄!」

衛凌風轉頭,默然回視他。

沈堯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他提著一口氣,雙手背後,嚴肅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三人合計一番,都認為不能坐視不理。但是,直接去找楚夫人,那是下下之選,找城內的富商巨賈呢——無名無號的江湖小卒,根本沒有被接待的資格。

思前想後,衛凌風帶著兩位師弟,上門拜訪了全城最大的藥鋪。

藥鋪主人是個年過六旬的老頭。他有四個兒子,負責照看生意。小兒子名為黃半夏,今年剛滿十八,既與沈堯同歲,更不相信他們所說的話。

沈堯執意道:「瘟疫突發,再過三日,可由南城傳到北城。」

黃半夏哈哈大笑:「昨日還有一幫人來我家開藥。他們說,四肢有力,耳清目明,體況已經轉好了。」

沈堯搖頭:「這並非見好的跡象。」

黃半夏失去耐心,拿起笤帚,驅趕道:「往年城中也鬧過暑熱,幾日便能見好。你們這些窮酸的外地人,休想敗我藥鋪的名聲!」

沈堯擋在衛凌風之前,拔高聲調:「倘若三日之後,染病的人越來越多,你又當如何?」

黃半夏放下笤帚,揚起下巴,趾高氣昂道:「我便認你做大哥!」

黃半夏和沈堯躲在角落裡爭執,旁人離得很遠,只能聽見他們的隻言片語。

沈堯與黃半夏擊掌為誓,還說:「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到時候,你就和我拜把子,做足儀式,跪在地上,磕頭叫我三聲大哥。」

第13章 天災(一)

黃半夏的父親多年來經營一家藥鋪,在安江城內,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十年前,黃半夏的父親曾經救治過一位瀕死的老嫗。老嫗起死回生,猶如枯木逢春,從那之後,黃半夏的父親就被一些人尊稱為「黃仙醫」。

黃半夏以父親為榮,更以父親為傲。

安江城內的暑熱之患,也是他爹親自診斷的結果。

而如今,幾位穿著粗布衣裳的外鄉人一進門就大談瘟疫,罔顧事實,究竟是何居心?

想到這裡,黃半夏越發惱怒道:「你若是賭輸了,就趴在地上,撅起屁股,讓我狠狠踹上三腳,再向我磕頭求饒!」

沈堯搓著兩根手指,笑道:「黃兄,不是我說你,你怎麼會有那種……踹人屁股的癖好?」

黃半夏面皮一紅:「呸,你這外鄉人的心思,著實醃髒不堪。」

沈堯步步靠近他,將他逼退進角落:「哎呦?血口噴人吶。喜歡踹人屁股的是你,心思骯髒的人,怎麼是我呢?」

黃半夏握緊笤帚,挺直胸膛:「休要狡辯!」

沈堯雙手搭住他的肩膀。

黃半夏渾身一顫,大聲痛罵他:「無恥小兒!你莫要以為,使出歪門邪道的武功,便能讓我屈服於你!」

沈堯卻說:「阿黃,我根本不會武功啊。」

黃半夏長舒一口氣,凶神惡煞地拂開沈堯的手,神情一派肅穆苛責,凜然不可侵犯:「你幹嘛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沈堯輕拍他肩頭的草屑:「我是好心啊,幫你拾掇一下衣裳。」

黃半夏懵然一瞬,鼻子裡冒出一聲濃重的「哼」。

沈堯沒理他。

片刻後,黃半夏再一次出聲:「哼!」

沈堯雙手揣進衣袖,瞥他一眼,告誡道:「你別哼哼唧唧了,鼻涕都快噴出來了。」

黃半夏自認為被沈堯羞辱。他負氣般提起笤帚,雙手一揮,直往沈堯的臉上招呼。沈堯的反應慢了半拍,他正在發呆,忽然覺得有人提著他的衣領子,將他往後挪了一尺距離。

他回頭一瞧,正是衛凌風。

衛凌風另一隻手還端著茶杯。為他倒茶的人,正是黃半夏的父親,安江城內的「黃仙醫」。

衛凌風將茶杯往桌上一磕,歎道:「黃仙醫,我知你心有顧慮。疫病告急,人命關天,我們多一時口舌之爭,城內就要多幾人遭難。」

他擺出一吊銅錢:「我尚需一些藥材……」

恰好旁邊有一副紙筆,衛凌風提筆寫下藥方。

衛凌風尚未寫完,黃半夏突然衝過來,使力推開衛凌風:「好啊,原來你們擱這兒等著呢?你們聽說我父親心善,就打著瘟疫的幌子,強迫我們賤賣藥材?」

黃半夏抓起桌上的銅錢,扯開線繩,將一把銅錢全部扔到了外面:「滾吧!你們這些混賬,有多遠滾多遠!」

銅錢抖灑一地。

路人彎腰拾撿,揣進自己兜裡,快步跑開。

沈堯初時驚詫,後來他追上其中一人,罵道:「你他娘的快還錢!都不是你的錢,你撿個屁啊?跑得那樣快,趕著投胎還是下崽?」

那人扭過身,回嘴道:「你是哪裡的潑皮無賴?膽敢誣陷你爺爺我?你也不去街上打聽打聽……」

沈堯揪住他的衣袖 。

怎料這人是個練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沈堯掀翻在地,順帶踩了一腳。

沈堯急怒攻心,賭咒道:「三天後,你急病發作,我絕不救你。」

那人毫不在意,爽朗笑道:「記著你爺爺的名字,東街霸王吳久義。老子的錢你都敢搶,下次若是見到了你,老子先打扁你再說。」

沈堯心道:去他娘的吳久義,無理又無義。

又過了一會兒,許興修跑到這邊,扶起了沈堯,問他:「小師弟,你可有大礙?」

在他們丹醫派,「你可有大礙」這句話,就像是「你吃過飯了嗎」一樣,答案一點都不重要。許興修根本沒等到沈堯開口,指尖搭上他的脈搏,立刻放心道:「無妨,小師弟,你快起來吧,莫要賴在地上。」

沈堯閉緊雙目,調整著吐息:「許師兄,實不相瞞……」

許興修皺眉道:「你又怎麼了?」

沈堯忽然睜開眼睛,抬頭望著許興修:「我,沈堯,丹醫派第十代嫡傳弟子,現在氣得快要冒煙了。」

沈堯指了指自己:「好心當做驢肝肺。無論是那家藥鋪的人,藥鋪門口的路人,還是什麼吳久義,全他娘的不是個東西!」

許興修撩起衣袍,坐到了沈堯的身邊。

他聽見沈堯發著牢騷:「我們忙前跑後,又掙不到錢,只是為了讓他們活命!南城本就凶險,我們已經滯留多時,搞不好自己都患病了,還要和人爭執,被人誤解,遭人掃地出門……」

許興修拉起沈堯的手腕,示意他不要繼續抱怨。

沈堯擺手:「許師兄,你是不是要拿大師兄的那一套說辭來教訓我?」

他壓低嗓音,喃喃自語:「大師兄的所有教導,我其實都爛熟於心。」

許興修勾唇一笑,刮了沈堯的鼻子:「你幾時見過我用大師兄的話,來教訓你?」

沈堯挑眉。

許興修正襟危坐:「是的,阿堯,你是丹醫派第十代嫡傳弟子。師父偏愛你,師兄們保護你,今日,我要教你兩句話。」

沈堯垂首,洗耳恭聽。

許興修溫聲道:「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

沈堯問他:「何意?」

許興修執起樹枝,在地上比劃一番:「這句話,出自《列子·說符》。它的意思是,倘若你能見到水中有多少只魚,未來有多少厄運,那是不詳之兆。」

沈堯悟通一二,僵直的脊背放鬆。

許興修接著說:「你不願幫人化解災禍,便會怨恨自己不行善。你願意幫人化解災禍,便像是帶著霉運而來,旁人分不清,哪個是因,哪個是果。」

他輕輕地問:「阿堯,你可明白?」

沈堯垂頭喪氣:「說來說去,不就是我最倒霉嗎?」

許興修搖頭:「千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愕愕。」

這句話的意思是,大眾的人云亦云,不如一個人的清醒直言。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