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黃半夏遲遲沒應聲。

沈堯已經走到了衛凌風的身側。衛凌風停步於馬車前,拉開車門,催促沈堯趕快進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風。

沈堯依言照做。他精力不濟,時困時暈,歪倒在鋪著一張狐皮的軟塌上,也就忘了自己對黃半夏說過的話。

他在馬車上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境錯綜複雜,涵蓋楚開容、段無痕、以及程雪落等人,待到他悠悠轉醒,正好瞥見楚開容坐在他對面。

他渾身一震,喊道:「楚一斬?」

楚開容端著一杯茶,反問:「怎的,你是第一天見我?用得著這般驚訝?」

沈堯在軟榻上東倒西歪,斜著栽倒在衛凌風的背部。放在往常,衛凌風一定會責令他「挺胸抬頭,坐有坐相」。但是今日,看在「花蕾散」的面子上,衛凌風只是溫聲道:「頭暈不暈?可要進食?」

沈堯抬手支著額頭,歎氣道:「我倦怠神疲,心煩口渴,背部瘙癢,四肢發寒……脈象無浮無沉,詭異得很。」

楚開容將他的玉骨折扇插.在捲簾的一側,感慨一句:「聽你描述自己的病情,倒是比普通人確切得多了。你師兄治你的病,會更容易一些吧?」

沈堯嗤笑道:「哪裡的話。這是花蕾散,五毒教至寶,不可小覷。」接著又問:「哎?你們給我講講,那個蘇紅葉是哪來的人啊?平白無故的給我下藥,我何時得罪了他?」

楚開容諱莫如深:「在江湖上,一個人想不想害你,和你有沒有得罪他……」

衛凌風接話:「是兩件不同的事。」

楚開容微微頷首:「正是如此。」

沈堯擰眉,略感躁怒:「楚開容,你看我都快死了,沒幾天日子能過,沒空揣摩你的彎彎繞繞。你跟我講話,能不能講得明白點兒?」

楚開容尚未出聲,衛凌風便打斷道:「誰說你快死了?」

沈堯默然不語。

衛凌風發了好大的火:「花蕾散這種毒.藥,被五毒教吹噓得厲害,也不見得多有能耐。」

他輕拍沈堯的額頭:「我讓你等我幾天。」

他低聲若喃喃自語:「你死不了的,阿堯。」

沈堯換了個姿勢側躺。他衣衫半解,像極了街頭混子:「先不提這些事。到了段無痕家裡,他答應老子,要送我們幾壇涼州純釀……」

衛凌風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許沾。」

沈堯正要反對,又見衛凌風眼神迫人,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那是當然。我自己就是個大夫,自然曉得輕重利害。」

話雖這麼說,當他真正見到涼州純釀,可望而不可即,還是不由自主地心絞痛了一下。

*

傍晚時分,楚開容一行人受邀,住進了涼州段家的宅邸。

涼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譽。街巷繁華,人聲鼎沸。乍一遠望,更是煙柳畫橋,錦燈高掛,船隻來往成梭,車如流水馬如龍。

行至段家的門口,沈堯跳下馬車,一時精神抖擻,連喊帶跑道:「這就是涼州?哇,滿大街都是有錢人!」

楚開容贊同道:「每年的盛夏時節,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們,常來涼州避暑納涼。他們在城中都有一兩座別院……」

沈堯正視他:「你也有嗎?」

楚開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誠心相邀,我一定會帶著你們……」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這幾個字還沒說出口,遠處的段無痕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段無痕左手握劍,側身對楚開容說:「你若是不想來,現在離開也不遲。」

他衣袍隨風,背影筆直:「恕不遠送。」

楚開容被段無痕噎住。他有些沒面子,下不來台。

沈堯看熱鬧不嫌事大,發出一陣「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聲。他像個沒事人一般,跑在前頭,緊跟著段無痕。

段無痕在安江城時,似乎只是一個愛武成癡、無牽無掛的劍客。當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場全都顯現出來了。

美貌的丫鬟們恭迎他,接連喊道:「少爺。」

佩劍的侍衛們站成兩排,雄赳赳氣昂昂,劍風凜凜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樑畫棟,極盡豪奢。

沈堯從側門進入,途徑三座刀劍閣、廣闊的練武場、又繞過花園的水榭樓亭和章台雲柳,橫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陣,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廳。

沈堯幾乎脫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黃半夏擔憂地問:「大哥,你沒事吧?」

沈堯擺擺手:「無妨無妨……我只是沒想到,有錢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們的宅子這麼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這就是有錢的負擔。」

黃半夏雖然生長在安江城,距離涼州很近。但他也從未踏入過段家的大門,現下心情十分激動,更覺得自己應該跟著沈堯一行人,求學求醫,結交江湖英雄,增長眼界和閱歷。

沈堯還在碎碎念:「楚夫人他們……怎麼走得這麼慢?」

他看向了門外,瞧不見一個人影。

段無痕落座在他旁邊,解釋道:「他們都在桃花陣裡。」

沈堯訝然道:「那個桃花陣不難吧,直接跟著你走不就行了?」

「楚開容不會跟著我,」段無痕似乎早有預料,「他要看段家宅邸的風水和陳設。」

沈堯雙手抱臂:「段無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佈陣列法?」

段無痕看向了別處,應道:「略通一二。」

沈堯又問:「楚開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佈陣列法?」

段無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話音落後,兩位雲鬢花顏的侍女走近,自帶一陣淺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們給沈堯倒茶,遞上點心,沈堯笑說:「點心就不吃了。你們瞧,我的雙手沾了泥巴,好髒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盤子,另一位侍女執起銀筷,夾著點心,溫柔地送到了沈堯的嘴邊。

沈堯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謝謝兩位姐姐。」

侍女臉紅,輕聲嬌笑。

沈堯品嚐著點心,並不適應被人伺候。他暗歎:窮人有窮命,旋即往後躲了躲。

段無痕的目光淡淡掃過來,那兩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時候,過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堯調侃道。

段無痕卻說:「段家家規,嚴禁驕奢淫逸。」

沈堯指了指侍女離去的方向,段無痕隨意解釋:「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堯忽然好奇:「楚開容經常跟我講,京城的公子哥們都有通房丫頭,涼州的風俗也是如此嗎?」

「沒有,」段無痕如實道,「我沒有。」

段無痕剛講完,側門便走進一個男人。

那人身量頗高,眉目英挺,鞋襪與衣袍纖塵不染,走路時同樣腳不沾地。他出現的那一瞬,段無痕立刻離開了椅子,站在前廳中央,念道:「父親。」

沈堯嚇得從座位上彈跳起來。

眾所周知,段無痕的父親,便是一代武林宗師——涼州劍仙。

江湖傳聞:劍仙其人,已入化境。

沈堯見到他的激動心情,就像是老百姓見到了凱旋的將軍。他一時心想:難怪段無痕和程雪落都有一副好皮囊,原來他們的老爹帥成了這個樣子!一時又心想:劍仙此人好不好相處?他不幸帶病在身,會不會叨擾了人家……

沈堯百感交集,段父一派和藹:「你坐著吧,不必見外。」

沈堯哪裡敢坐。他與段無痕並排站立,擺手道:「不用不用,我站著挺舒服的。」

段父笑問:「你是段無痕的朋友?」

哪裡算得上朋友呢。沈堯心道:我充其量只是一個見過段無痕兄弟的路人。

但是他也不敢在段父面前提起「程雪落」的大名。程雪落為什麼淪落魔教,整天和雲棠如影隨形,這大概是段家的忌諱之一吧。

沈堯心中,其實有個猜想:程雪落與段無痕自幼為兄弟。段無痕尚在襁褓中,程雪落最多也就一兩歲。某一天,程雪落被追求卓越的段家人帶到了外面扎馬步、練吐息、舞刀弄槍。怎料天有不測風雲,程雪落年紀太小,一時跑丟了,剛好被魔教的人撿到,帶回魔教總壇。老教主見他長得好,根骨強,歡歡喜喜將他收養,放在了女兒的身邊。

先不說別的,雲棠那個人,雖然名聲很差,但她對程雪落是挺不錯的。長此以往,程雪落或許就……扎根魔教了吧。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