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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前這一刻,沈堯正在享受豐盛的夜宵。

他左手抱著一盤燒鵝,右手端起一杯美酒,嘗了一口,品出滋味:「這是涼州釀?」

雲棠讚賞道:「你很識貨。」

沈堯悄悄問她:「涼州釀多少錢一壺?」

雲棠瞥了一眼她的右護法。那位右護法如實回答:「最上品的涼州釀,一壺賣一兩。」

沈堯震驚不已,暗忖:這麼貴的酒,一滴都不能浪費。

他乾脆抄起酒壺,對著壺口痛飲,酒香直衝喉嚨,甘冽醇厚,餘韻無窮。他整個人都彷彿泡進了酒罈,化作酒仙,只知醉悅逍遙,不知今夕何夕。

他感慨道:「好喝好喝,段無痕誠不欺我……」

雲棠抱著她養的雪貂,懶洋洋地輕笑:「你喝醉了。」

沈堯扶桌站起,站得東倒西歪:「這才一壺酒,我怎麼可能會醉呢?」

他臉色微紅,像模像樣地來回走動:「我是有點開心。我在段家都沒喝上涼州釀,到了你們魔教,嘿嘿,喝了一壺……」

雲棠的右護法出聲:「你說誰是魔教?」

雲棠抬手攔住他:「無妨,江湖上的人,多半這麼稱呼我們。」

沈堯半靠著牆面,露出費解之色:「好奇怪,為什麼江湖上的人,都把你們當做魔教?你們並不是不講理啊。」

雲棠調侃道:「我對你,自然是願意講理的。我對別人,可就不一定了。」

沈堯看著她:「是不是因為我不會武功啊?」

雲棠嫣然一笑:「因為你長得俊俏。」

沈堯非但不自傲,反而嚴肅又責備:「那、那你的道理要改一改。外表是上天注定的,人與人的差別在於七情六慾……不在於一張皮囊。」

雲棠撫摸雪貂的耳朵,媚眼如絲道:「可我就是喜歡皮囊。我輕浮又好色,沈大夫,有藥可醫嗎?」

沈堯略微抬頭:「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吃藥幹什麼?是藥三分毒。」

雲棠沉下嗓音:「你們這些做大夫的,生了病,會不會吃藥?」

沈堯嗤笑,只當她是沒話找話:「當然了。我前幾日中毒,要是不吃藥,人早就涼了。」

雲棠追問:「什麼毒?」

沈堯道:「花蕾散。」

雲棠又問:「誰下的呢?」

沈堯停頓片刻,思索道:「蘇紅葉。嗯,是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

雲棠與沈堯對視。她眸色漆黑,粲粲如星,瞳中剪水,斂盡一切笑意。

沈堯懷疑自己真的喝多了。因為他頭重腳輕,氣息昏昏沉沉。他握手成拳,捶了自己的太陽穴:「好暈啊,我出門透風!」

話音未落,他跑遠了。

室內良久寂靜無聲。

扶華教的教主做東請客,從未有哪個客人膽敢半路離席——除了死人。

雲棠反思道:「我的攝魂術,對沈堯沒用。他從沒練過武功,應該很好上手才對。」

程雪落一言不發,右護法彎腰附和道:「教主是不是沒有拿出五成的功力?」

雲棠歎氣:「我想讓沈堯講一講自己在段家的經歷。段老頭性子古怪,私交甚少,沈堯卻說,他師父認識段老頭……」

她微微偏過臉,眼角餘光掃過程雪落的神色:「五年前,名門正派圍剿我們,段老頭可沒少出力。我父親死了,母親自盡,舅舅被腰斬,師父為了保護我被活捉——我寧願他也死了呢。」

說到後來,她的嗓音輕不可聞,滔天恨意似乎消淡了。

程雪落仍然記得五年前,雲棠十五歲的時候,曾經伏臥在地,朗聲道:「我要讓江湖八大派一個一個跪在我面前,誠心求死。」

此去經年,恍如隔世。

雲棠稱呼澹台徹「不如死了」,澹台徹也自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可是,當沈堯轉悠到澹台徹的門前,只見門扉半開,屋內亮著一台紅燭,暗光搖曳,而澹台徹正在用一塊絹布擦劍。

見有人來,澹台徹揮劍一劈,一張桌子就斬成了兩半。

澹台徹問他:「怎麼樣?我的劍法?」

沈堯冷漠地看著他。

澹台徹擰眉:「你為何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

沈堯仍是不應答。

澹台徹垂頭喪氣,病容慘淡:「我這種廢人,也配提『劍法』兩個字。」

沈堯終於憤怒道:「你們覺得廢人是怎樣的?你一劍下去,砍不死十個壯漢,你就是廢人?」

澹台徹鬆手,長劍掉落在地上。過了很久,他只說出兩個字:「罷了。」

沈堯唯恐他失去了意念。

沈堯的師父一再告誡弟子們:心病難醫,心病難醫。思及此,沈堯跳進澹台徹的臥房,撿起地上的長劍,塞進他的懷裡,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氣餒。你看啊,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楚前輩,三十歲出頭就仙逝了。當年他的武功,那是江湖第一,獨孤求敗!可是,他死得早啊。你就當自己是從頭開始,再加上我給你調養,你活過楚前輩不成問題。你比武林盟主還強,誰敢說你是廢人!」

沈堯醉酒未醒,前言不搭後語。

澹台徹聽完他的話,掌風揮滅了蠟燭,道:「甚好。我準備安寢了。」

沈堯十分欣慰:「去吧。蓋上被子,做個好夢。」

澹台徹遲遲不動:「昨夜,我還在段家地牢,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天光。」

沈堯出於善意,開解道:「雲棠是你的徒弟吧。你教了個好徒弟,帶著一幫屬下,跑來救你了……」

「不,」澹台徹打斷沈堯,「那丫頭從小頑劣,屢教不改,更不懂尊師重道。我被關進去之後,就沒指望過她。」

沈堯道:「那你還能指望誰?」

澹台徹道:「雲棠她爹。」

沈堯嗤之以鼻:「雲棠她爹,就是個會武功的流氓地痞。」

「你見過他嗎?」澹台徹語調幽幽,眉目間隱含煞氣,「你不曉得,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沈堯從小在丹醫派長大,聽了不少江湖軼事。確實,他沒有見過扶華教的老教主殺人,也不知道那些「一夜蕩平少林寺」的傳聞是真是假。但是,就他親眼所見,可以確定一件事——他藉著酒勁,很衝動地說:「你們家的大丈夫,跑去偷別人家的孩子啊?偷完了還不還給人家……程雪落和段無痕是不是雙胞胎?」

沈堯半撐著腮幫:「在我們清關鎮,這叫賣拐!被人發現了,要扭送官府,牢底坐穿。」

澹台徹高聲道:「是段永玄那個老匹夫先食言!我告訴你,段永玄這輩子,要是被他兒子一刀砍死,都算他活該。」

沈堯遲鈍地問:「你什麼意思?」

澹台徹閉目養神,透露道:「雲棠原本有個哥哥,根骨絕佳,只比我小兩歲。他幼年時,折在了段永玄的手裡。」

「死掉了?」沈堯聽得一愣,「被段永玄弄死了?」

澹台徹仍沒睜開眼睛:「探子回報,段永玄把他送到了藥王谷。藥王谷的谷主親自灌毒,千百餘種□□,拿來給小孩子洗髓。」

沈堯精通醫理,粗通□□,不由得喃喃道:「藥王谷的谷主瘋了?幹嘛要做這種事?」

沈堯想不通這個問題,連帶著懷疑起澹台徹的用意:「澹台兄,你是不是編了個故事騙我?」

澹台徹在地牢關押太久,數千個日日夜夜,他沒和人講過一個字,連「疼」都沒喊過一聲。當下,他被沈堯的話點醒,自認為神態放鬆,洩露了太多秘密,遂改口道:「對啊,我糊弄你的。」

沈堯噗嗤一樂:「我五歲能寫字,六歲誦詩書,七歲熟記藥理……我一眼看穿你的小把戲。」

澹台徹點頭,微露倦意:「我困了,先睡了。」

沈堯道:「嗯,澹台兄,你好生歇息。」

澹台徹此人,似乎十分話癆。沈堯剛準備走,澹台徹又說:「我五年沒睡過床了。」

沈堯接話:「地牢裡沒有床嗎?你不能逃跑嗎?」

澹台徹半靠在床頭:「沒,他們把我吊在牆上……」頓一下,又不停比劃:「兩套千年玄鐵,扣著我的手臂,我往哪兒跑。」

這一回,沈堯選擇相信他:「難怪你的雙手傷痕未癒。要是我的大師兄在,就好了,他治過這種病人。以前在我們那兒,有個鐵匠,幹活的時候一不留神,手掌套進了燒紅的馬蹄鐵……」

澹台徹聲音漸低:「你大師兄能治好?」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