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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一指頭戳在他額間,很親暱地同他說:「左護法大人只曉得練劍,還不懂江湖險惡呢。我放出區區幾隻苗疆的蠱蟲,種在普通人身上,那些人啊,立馬功力大漲!他們的輕功啊,比左護法大人更強。」

沈堯握緊雙拳,忐忑道:「竟有此事?」

老闆娘隨手端起一架燭台,娉娉婷婷地往前走著路:「哈哈,我都說了,那是苗疆的蠱蟲嘛!那些人的輕功,只能用一個時辰。過了這一個時辰,他們便會心力衰竭,全都死翹翹嘍。」

沈堯總結道:「所以,這種蠱蟲,可以激發一切潛力,讓一個普通人突然比高手更強。但是,只能維持一個時辰。時間一過,馬上就死?這和『十年曇花』很像。」

老闆娘扭身回望他:「你還知道十年曇花?」

當然。沈堯心道。

柳青青曾經告訴沈堯,她就是喝了一瓶十年曇花,才讓自己功力大漲,得以躋身武林高手的行列。可是,十年之後,柳青青會七竅流血而亡。

一支蠟燭被點燃,照亮客棧大堂的一處角落。

老闆娘把燭台放在桌上,正要講話,忽然,所有的竹窗碎成了粉末。

寒氣倒灌,山野上的冷風從四面八方湧入。沈堯原本就衣衫不整,這一下,他的衣裳都被掀了起來。他一手扣住衣領,退到樓梯的後側,眼角餘光瞥見段無痕一閃而逝的身影,沈堯就跟見了親人一樣激動:「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沈堯在老闆娘面前,需要插科打諢、伏低做小才能保住性命。而段無痕只需要簡簡單單的兩三招。段無痕的動作比鬼魅更快,拔劍收劍之間,就像削蔥一樣切斷了老闆娘的軟劍。他甚至自封了一道劍氣屏障。老闆娘飛至半空,甩出斷成兩截的劍刃,差點挨上段無痕的左臂,卻被精純至極的劍氣彈了回來。

劍刃的碎片割破了老闆娘的雙腿。她兩股戰戰,流血不止,踉蹌著倒在地上。

三名劍客跟在段無痕身後。段無痕看著老闆娘,說:「綁住她。」

劍客們領命。

沈堯跑過去,邀功道:「我來我來,我最會綁人了!我還能幫她止血,讓她清醒,你們想問她什麼問題,直接開口便是。」

段無痕與沈堯錯開一步距離,低聲說:「把他也綁了。」

沈堯還沒反應過來,一位劍客已經扯著繩子在沈堯身上繞了一圈。沈堯迷惑之餘,略作猜測:「你們什麼時候回到了客棧門口?」

蹲在沈堯背後繫繩子的那個劍客說:「半個時辰之前。」

沈堯道:「原來你們……早就回來了?你們聽見我說的有關魔教的話了?」

劍客動作一頓,說:「是的,沈大夫,你懂魔教的暗號,還自稱……教主有命,你便聽命,你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無論在不在總壇,你這一顆心,永遠向著教主……這些話,我們都聽見了。」

劍客和沈堯講話時,段無痕越走越遠。沈堯望著他,拚命掙扎:「喂!你給老子回來!我的暗號還是跟你老爹學的!你老爹親口和柳青青對的暗號,我騙你我全家死光!我隨機應變,智勇雙全!這才撿回一條命!否則我早就被那個瘋娘們殺掉了!你竟然把我當內鬼?」

段無痕提著劍,走進後院。自始至終,他沒有回應沈堯。

沈堯大聲怒吼道:「那位穿白衣服的少俠!我剛才拼了命地瞎扯,死都沒有說出你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武功什麼水平!我寧願自污清白,和魔教淪為一路人,我都沒有講出你的身份!你憑什麼把我當內鬼,你回來啊!回來!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負心漢,薄情鬼!」

沈堯罵得累了,遠遠見到一名劍客向他走來。

他熱淚盈眶,仰高腦袋說:「兄台,你信我吧?你一定信我!」

這位兄台略帶歉意地搖了搖頭。然後,他輕輕在沈堯身上一指,點住了沈堯的啞穴。沈堯張大嘴巴,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了。

坐在一旁的老闆娘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惡人自有惡人磨!」

她的傷口還在淌血。她被三條繩索綁得嚴嚴實實。但她好像一點也不介意,仍能苦中作樂。

老闆娘看著沈堯的落魄樣子,嘲笑道:「老娘讓你裝,讓你耍滑頭,讓你誆我玩,你栽了吧?」

沈堯躺在地上,沉默不語。當然,他實在講不出話。

老闆娘閉目養神道:「我呸!就你家少主那幅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的迂腐模樣,用腳趾頭想,都曉得他是名門正派的走狗!怎麼可能是左護法?你給我挖坑,我便往裡跳,我倒要看看你們會不會狗咬狗,一嘴毛。」

沈堯一聲長歎。

老闆娘睜開雙眼,沈堯正好與她對視。

出乎她意料,沈堯的神色十分平靜,臉上並無任何表情。他雖然正在看她,目光卻好像越過了她,遊蕩在野墳遍地的荒原上。

這使她懷疑,他所有的反應都是偽裝的。

他或許在模仿從前的自己。

他的喜怒哀樂、嬉笑怒罵、能言善辯全是一層表皮,而他骨子裡的樣貌不為人知。

老闆娘不禁笑了:「你多大了?經歷了生離死別?」

沈堯也笑,手指在地上寫道:無。

老闆娘勾起唇角:「壞小子,又撒謊。」

沈堯閉上雙眼,不再回復她。

她卻跪在地上,膝蓋緩緩向前移,身體彎折如蛆蟲,最終靠在了沈堯的左側。她腦袋貼著地面,因為雙腿疼痛而呼吸不均,只用低淺的氣音和沈堯說:「小公子,你想要武功嗎?我這裡啊,還有一瓶十年曇花。」

沈堯搖頭。

她嬉笑:「那個寶貝就在你手邊的小櫃子裡。市價一瓶三千兩黃金,我白送給你,你還不要啊?你這個敗家子。」

沈堯抱緊雙膝,蜷縮成一團。

她還在他耳邊說:「喂,我當年啊,是在總壇做堂主的!後來八大派清剿總壇,老教主死了,澹台先生被活捉了,雲棠那個小丫頭能成什麼氣候呀?我為了活命,收拾收拾細軟,當天就跑了。這些年來,我走南闖北,偷過許多蠱蟲和毒藥。我和你很投緣呢,小公子,那瓶藥是真品,我白送你。」

武功,武功,武功……這兩個字,不斷盤旋在沈堯頭頂。

或許劍客念在他沒有武功,繩子綁得很鬆。他仍然感到一絲屈辱。因著熹莽村那件事,他原本很信任段無痕,卻沒料到,段無痕早就回來了,為了探聽虛實,站在門外,旁觀老闆娘和自己的拉鋸戰。他其實很理解段無痕,畢竟魔教強闖過段家,殺了不少人,還劫走了澹台徹。

他剛才說了那番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段無痕興許會認為,沈堯和衛凌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設局,為了收買人心。衛凌風的處境只會更艱難。衛凌風在魔教就能討到好嗎?不可能的,雲棠又不是傻子。她非常聰明,慣會計較利益得失。而衛凌風離開魔教這麼多年,乍一回去,雲棠的教主之位會受影響嗎?衛凌風負傷在身,還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嗎?

沈堯的呼吸沉了又沉,心臟涼了又涼。

他在地上翻了幾個滾,左手的手臂掙脫了繩索。

他遲疑了不到一個瞬息,緩慢打開抽屜,找到一隻帶鎖的木盒。老闆娘甩給他一把鑰匙,他打開木盒,拿出其中的白色瓷瓶,其上貼著「十年曇花」四個大字。他咬開瓶塞,對準喉嚨,使勁灌藥,嗆得自己拚命咳嗽。

「這藥是內服還是外敷啊?」老闆娘忽然問他,「你是大夫,你應該懂吧?怎麼吃個藥還嗆得跟快死了一樣。」

沈堯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他這一輩子從沒體會過這樣深切的痛楚。

脊背、胸腔、四肢、五臟,每一處地方都被碾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只能咬牙躺在地上。冥冥之中,似有成千上萬的刀槍劍戟輪番戳刺、糟踐他的身體,他心想:我不是人,我只是一灘肉泥。

他睜大雙眼,汗水淌進眼裡。

他看到趙邦傑大聲呼叫,段無痕飄忽而來。段無痕可能離他很近,白色衣角垂落在沈堯的手背上,潔白無瑕,輕若鴻毛,真配一場喪事。

沈堯便來了興致,劇痛中動著嘴皮說:我要死了。

沈堯無聲地形容:少俠,我死也沒透露你的姓名和身份。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