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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手中的長篙一收一放,船外漾開的水波在頃刻間消失不見。這艘小船看起來是在慢慢地飄浮,周圍山川卻在飛速地後退。

沈堯伸出手,想撈一捧江水。老者厲聲呵斥他:「別動!」

沈堯被那中氣十足的喊聲震到,五指的指尖不自覺地戳向江水。老者掌著長篙,往水中一支,船底悶出一聲巨響,忽地又一陣大浪打來,冰涼而洶湧的江水嘩嘩地淋在沈堯和老者的身上,而烏篷船恰好停在了江心處。

「小友急著見教主,老夫便用了騏驥術,」老者抹乾淨臉上的水,對著沈堯說,「若不是老夫及時收手,小友這只胳膊就廢了。」

沈堯生怕包袱裡的銀票被淋濕,連忙打開布包,翻找那幾張藏在夾層的銀票。他一邊找,一邊說:「你果然是雲棠手下的人。」

老者道:「莫要對教主直呼其名,此為大不敬。」

沈堯笑問:「教主派你來接我?她早知道我來了?她哥哥知道嗎?」

老者不回答,只低頭撐船。

天邊日頭漸高,沈堯望見了對岸,又見岸邊站了四個身穿長裙紗衣的美貌侍女,還有他的熟人柳青青。

柳青青臉上神采煥發,手上提著一盞紗燈。沈堯奇怪地想:現在是白天,為什麼要點燈?

這艘船一靠岸,沈堯直奔柳青青而去。他邊跑邊問:「衛凌風怎麼樣了?近來過得可好?」

「衛公子是教主的兄長,自然……」柳青青話說到一半,猛地剎住。她繞著沈堯打量一圈,問他:「你什麼時候練出了內功?」

沈堯毫不避諱:「我吃了和你一樣的藥。」

柳青青臉色一白:「十年曇花?」

沈堯跟著侍女們往前走:「沒錯。」

進山之路崎嶇凶險,四處都是八卦陣法。眾人沿著一段峭聳的陡坡上行,兩側的樹木茂密虯結,且有荊棘環繞。

叢生的茂盛枝葉擋住了陽光,白晝的樹林竟與黑夜無異。柳青青手中的燈籠立刻顯出了作用。她走在最前頭,引眾人穿過一處山洞。

山洞裡寒涼無比,猶如嚴冬臘月。沈堯剛才淋過江水,衣服早已濕透。山洞的寒氣侵入體內,使他瑟瑟發抖起來。他身旁的侍女連忙脫下外衣,要往沈堯的身上披。

「你們姑娘家不能受涼,」沈堯躲開,「你用不著把衣服給我。」他緊跟著柳青青的腳步,不知走了多久,視野陡然開闊。

天光澄明如水,輕輕地灑下來,卻照得沈堯睜不開雙眼。他使勁閉了一下眼,再望向前方,見到一片鑲了金箔的青石地磚。

巍峨宮闕拔地而起,宮牆繞著宮牆,樓台連著樓台,均是以白玉為窗、琉璃為瓦。城內迴廊曼妙曲折,台階高達數丈,城外四面環山,山林隱秘,實乃華偉壯觀之至。

沈堯去過涼州段家,也見識過流光派的財大氣粗,但和魔教總壇的這座宮殿之城相比,無論是武林世家、還是江湖八大派,都顯得有些落魄。

魔教根基已有百年。這數百年來,他們到底擄掠了多少銀子?才能在這樣偏僻的一個地方,建出這麼富麗堂皇的一座宮殿?

沈堯不禁看呆了。

柳青青拉過他的袖子,領著他走向城內。沈堯忽然說:「青青,我們都是從清關鎮出來的。那時哪裡能想到,世上還有這種地方。」

柳青青頗有感懷:「去年我們都在清關鎮,今年都來了這裡。短短一年光陰,竟像過了一輩子一樣長。」

她話中一頓,遲疑著說:「你為什麼要服下十年曇花?你只能再活十年了。倘若讓衛凌風知道了……」

「我不想再拖累別人,」沈堯說出心中所想,「自從有了武功,我可以獨自闖蕩江湖。」

他們穿過了道道宮門,還在一座亭台小樓裡歇了歇。沈堯脫下濕透的衣服,換了一套侍女遞給他的衣裳。那料子輕細、柔軟、翩然如鴻毛,是他從未見過的上等綢緞。

沈堯忍不住使勁搓了搓這個布料,歎道:「太有錢了。武林正派是不是很嫉妒你們?」

侍女頰生紅暈,掩面發笑:「公子好風趣。」

沈堯走出樓台,跟著柳青青,繼續深入宮殿的腹地。說實話,他爬山都沒這麼累。他不禁喘出一口氣:「我何時能見到大師兄?這座宮殿,到底有多開闊?」

「宮殿是皇家的東西,」柳青青糾正道,「這裡只是……教主家的一座宅子。」

沈堯笑說:「京城中皇帝老兒的那座皇宮,都比不上你家教主的這棟宅子。」他們又穿過兩道城樓,終於進入一座宏偉大殿。

正門外,還有眾多侍衛把守。

柳青青朝他們點頭,其中一人打開了一扇高門,恭敬道:「沈公子請,柳堂主請。」

沈堯等不及了,跨過門檻,直往裡面闖,正好和一位男子撞了滿懷。他聞到一陣熟悉的草藥清香,似薄荷,似烏檀。他的心臟登時狂跳不止,砰砰地彷彿要撞碎胸膛。這世間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令他生出這般感受。他千言萬語湧在喉間,嘴上只會喊道:「師兄。」

衛凌風道:「真的是你。」

沈堯抬頭:「不然還能是誰?」

衛凌風……與從前有些不同。他以往穿麻布織成的衣裳,都能穿出超凡脫俗之態。如今換了一身白衣玉帶,更是飄飄然如雪中之神、月中之仙。

周圍的侍女根本不敢抬頭去看衛凌風。

衛凌風從她們面前經過,都有幾人的耳朵紅透半邊。

沈堯直視衛凌風,問道:「師兄,你的腿和手,好了嗎?」

衛凌風說:「我能走路。」

沈堯品出他的深意:「你能走路,但是沒有痊癒?」

衛凌風問起他:「你的內功,從何而來?」

沈堯轉移話題:「我走了兩個多月的路,就為了來找你。你這裡有飯吃嗎?有水喝嗎?有床睡嗎?我實在是很累。」

正殿的大門敞開一半。柳青青和侍女們本本分分守在門外,殿內除了衛凌風,再沒有其他人。沈堯環視一圈,突然感到雙腳懸空……衛凌風竟然把他抱了起來。

沈堯伏在衛凌風的肩上,一聲又一聲「師兄」地喊他,還說:「這兩個多月,你怎麼治得病?你能抱得動我嗎?放我下來,我自己走路。」他打了個哈欠,聲音漸低:「我本以為,小船到岸,我能立刻看見你。沒想到這個地方這麼大,我又走了三個時辰……天都快黑了。」

衛凌風抱著他穿過一扇側門。垂地的帳幔拂過兩人身上,軟紗繞得他頸肩發癢。他很久沒在床上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江湖中人風餐露宿,自是尋常。

衛凌風將沈堯放到了一張木床上。四周窗戶緊閉,且未點燈,只有一顆夜明珠懸在床賬內,散發著幽幽冥冥的暗光。

沈堯躺在床上,衛凌風坐在他身邊。兩人沉默對視片刻,衛凌風先開了口:「你自己說,還是讓我查?」

沈堯知道,衛凌風指的是他來路不明的內功。沈堯妄圖矇混過關:「什麼意思?」

衛凌風拉住他的衣領,話不多說,直接扯碎了他的衣裳。錦繡白緞在他手中淪為破布。

沈堯躲進床側,散開的髮絲半遮著臉。他稍稍偏了一下頭,故意曲解衛凌風的做派:「師兄好熱情,我招架不住了。」

衛凌風被他引得上了床。直到這時,衛凌風的指尖搭在他肩上,他才發覺衛凌風的手指很涼,冷冰冰的、修長如玉的手指,彷彿真是冬日冰雪所化。

衛凌風說:「你的肩膀受了傷。」

沈堯點頭:「皮外傷,小事一樁。」

衛凌風的手指從他肩頭摸到他的下巴,輕輕搭著,再往上一抬。沈堯抿了下唇,夜明珠照得他膚色通透,眼中又極有靈光。他沖衛凌風笑了一下:「抬我下巴幹什麼?想親我?」

「想歸想,」衛凌風收回了手,「你和從前不太一樣。」

倘若還和從前一樣懵懂,那真是見鬼了,沈堯心想。他暗自發笑,轉過了臉:「這兩個月我殺過土匪、騙過官差、闖過荒漠、翻山越嶺……」話沒說完,衛凌風挑下帳幔。夜明珠沿著一層紗滾到了床上,剛好落在枕邊。

藉著那一片光,衛凌風的神情愈加清晰。沈堯這時再看他,忽然能體會到懷春少年在遇見衛凌風時心裡會作何感想。

沈堯直說:「我多瞧你一眼,便要神魂顛倒頭暈目眩。」這是一句真話。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