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另一位副教主在此時發話:「公子……公子自歸教以來, 始終閉門不出, 謝絕見客。今日, 能見到公子的尊榮,想來還是我等之幸事。」

衛凌風放下茶盞, 道:「先前我餘毒未清,勞諸位掛心。」

雲棠十分關切地問:「現如今,你痊癒了嗎?」

衛凌風言簡意賅道:「暫未。」

「休養數月,仍未復原,」常夜琴接話道,「姓衛的,你當年為何能從藥王谷撿回一條命?」

雲棠笑著喊了他一聲:「常副教主。」

常夜琴忙道:「屬下在。」

杯盞半溫, 雲棠端起茶杯, 用茶蓋撇開茶葉, 然後出聲提醒他:「我的兄長將是繼任教主, 你同他說話時, 應當多加注意才是。」

此話一出,在座的三位副教主都面露驚詫之色。

右護法一向對雲棠言聽計從。此時此刻,他竟然第一個反駁道:「依據我教內法典,繼任教主只能是現任教主的子嗣。公子做為教主的繼任,實在……實在於理不合……」

另外三位副教主紛紛點頭稱是。

常夜琴喊得最大聲:「公子離開教內多年,從未傳過一封信,哪怕是公子的親生父母,也不曉得他尚在人世。他改名換姓,扮成了清關鎮的平頭百姓。教主親自帶人前往丹醫派,公子卻不認他的親生妹妹。他為何能做繼任?與江湖上惡名昭著的魔教沾親帶故,他自覺蒙羞?」

在說第一句話時,常夜琴還給了衛凌風三分薄面。但他越說越憤慨,到了後來,他甚至不願再和衛凌風待在同一間屋子裡。

怎料,雲棠竟然回答:「可我不會有子嗣。除了雲瑲,誰還能做下一任教主?」

雲棠輕抿一口茶水,紅唇擦過杯沿。她抬眸,目光正好與程雪落對上。她發現他正看著自己。她對著他說:「我筋脈大損,受不了生育之苦。」

「教主年紀尚輕,」另一位副教主規勸道,「此事可以容後再議。而公子……」

衛凌風不急不緩地應了一句:「我也並無此意。」

常夜琴皺起眉頭:「你是無意於教主之位,還是無意於娶妻生子?」

當著在座幾位的面,衛凌風從座位上站起來,淡聲道:「我立過誓,此生絕不會娶妻生子。」

另一位副教主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這位老人家雙手握拳,怒目圓睜,鎮靜良久,才問:「公子在藥王谷,可是傷及了根本?」

這個問題,就是在問衛凌風有沒有隱疾。衛凌風定了定神,心中暗忖:我從不與旁人談論私事。若是詳細解釋,難免波及小師弟。倒不如直接認了,從此也能免去一樁麻煩。

於是,衛凌風說:「是的。」

這一回,常夜琴的茶杯也摔在了地上。

常夜琴屏住呼吸,沉聲道:「當真?」

衛凌風點頭:「嗯。」

常夜琴一再求證:「你確定自己今生今世不會有妻子兒女?」

衛凌風坦然道:「早已確定。」

常夜琴道:「藥王谷欺你太甚。你入教至今,為何絕口不提報仇?」

衛凌風道:「你我幼年相識,分別數載,你尚且不信我,遑論他人。」

常夜琴站立不定:「我初時,並未料到你……」他手掌扶著桌角,頗感難以啟齒,濃眉鎖成兩道,週身滿溢著殺伐之氣。

幾步開外之處,雲棠還在撥弄一隻青釉花瓶。她說:「我們都是武林公敵,落在武林正道的手裡,不死也是個半殘。五年前,他們沒將我們一網打盡,不曉得有多少遺憾。今時今日,他們又勾結了王侯將相,所謂的江湖爭端,終將演變為黨同伐異,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我們自亂陣腳,必將滿盤皆輸。」

右護法頻頻點頭:「教主所言甚是。」

雲棠繼續說:「五年一度的世家大會即將舉行。我想前往京城,一探究竟,奈何我如今的狀況,你們也知道……」話說一半,她握住了花瓶的瓶口,瓷瓶被她捏碎,碎片扎進她的掌心。

常夜琴尚不知發生了什麼,只能盯著雲棠,狐疑地問道:「教主?」

雲棠滿手都是血,嘴上還說:「沒事。」聲音細若蚊蠅。很快,她開始大口地喘氣,背對著在場所有人,後頸那一片雪白肌膚爆出青筋,像死人一樣猙獰畢露。青筋周圍連著細小的紫色血管,這使她看起來又青又紫,極為駭人。

「教主,教主又走火入魔了。」右護法身形發顫。

衛凌風快步走近雲棠,但她已經跪在了地上。衛凌風道:「怎會突然加重?」而雲棠雙手撐地,根本回答不了他的問題。他拔掉雲棠手中的碎片,伸出兩指探過了雲棠的脈搏,嗓音陡然肅穆:「竟會如此……」

程雪落單膝跪地,守在雲棠身側,問道:「如何?」

衛凌風回答:「暫無性命之憂,但內力盡失了。」

雲棠在喘息的間隙裡發出可怖的笑聲:「還不如讓我去死……」

還不如讓我去死。

她這樣說道。

「確實,」衛凌風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沉沉歎了口氣,「澹台徹也是生不如死。」

程雪落側目看著衛凌風:「你想讓教主死?」

衛凌風道:「我絕無此意。」

程雪落道:「閣下向來只會袖手旁觀。」

衛凌風微微一愣:「你對我誤會很深。」

程雪落步步緊逼:「你我之間毫無交情,談何誤會?你為教主調養身體,教主卻每況愈下。」

右護法接話道:「左護法大人,如今並不是爭執的時候,我們應該先把教主送回房間休息……」

衛凌風擋在右護法之前:「我為教主調養身體,一向盡心盡力。她是我血親,又曾救過我一命,我亦不會加害她。」

常夜琴幫腔道:「衛凌風貪生怕死,沒有害人的膽子。」又看著程雪落:「左護法大人,你沒聽見右護法的話嗎?先把教主帶走才是正事。你行事拖泥帶水,不得要領,便和你那自詡道義的爹一樣。」

當他講完「爹」這個字,程雪落身形一晃到他的背後,拔劍橫切他的腰側。常夜琴感知一陣疾風,連忙倒地翻滾,避過程雪落那一招,當場和程雪落打了起來。

花瓶、瓷器、香爐被劍光斬裂,散亂一地。

右護法想拉架,但他有心無力。他只能扶起雲棠,並說:「我們先走。」

衛凌風打開正門,跟著右護法往外走,還有兩位副教主一路隨行。其中一名副教主年過七十,姓徐,教內眾人尊稱他一聲「徐老」。徐老一身道袍,白眉白鬚,行步間輕鬆自在,衣袖飄逸。

幾人已經遠離議事的房間,月光黯淡,四下岑靜。徐老走得最快,一直在前方引路。不知不覺間,他把眾人帶到了一處荒廢的偏僻角落。他還說:「今夜,過半的侍衛們都在飲酒,城門外醉倒一片。」

右護法回答:「那是教主的犒賞。近日大夥兒辛苦了,教主便給所有教眾派發了美酒。」

徐老又問:「左護法做事穩重,今夜怎麼突然改了性子?」

「自我歸教之後,」衛凌風解釋道,「常夜琴,程雪落等人似乎整日心緒不寧。」

他們踏上一座石橋。橋下是沉寂無波的一汪湖泊,湖上飄著頹敗的枯蓮,枯葉之下的蓮梗亂如一蓬雜草。徐老望著眼前景色,慨歎道:「昔日的紅蓮碧葉,卻是今日的枯枝雜草。」他似乎一點也不為雲棠的病情著急,而另一位副教主慌忙催促道:「徐老,我先去召來大夫,你們把教主帶回……」話沒說完,徐老驀地一伸手,點住了他的穴道。

徐老內功深厚,點穴的本事更是一流。早些年,他使用化名,著出一本《點穴初編》。這本書在江湖上廣受推崇,乃至於所有門派都復刻了《點穴初編》,用來教導弟子如何點穴、如何入門。

徐老雖已年過七旬,但他身法敏捷,出招極快,又練了這麼多年的功夫,擒拿幾位年輕的武林高手絲毫不在話下。

徐老行走江湖的唯一剋星,便是《無量神功》。

奈何《無量神功》是雲家的秘傳武功。徐老不禁感懷道:「老夫在教內三十多年了。早些年,我心懷壯志時,也願為老教主肝腦塗地,粉身碎骨……」

他還沒說完,右護法後退一步,嘴上念道:「徐老。」

徐老十分慈祥地應道:「承蒙指教。」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