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雅一愣,急忙接過,翻開一看,還真是她的。她記得自己一直捏在手裡的,怎麼會跑蘇煒那裡了?

    他好像並不急著走,反而坐在對面,看著她,說:「下面有個孩子不懂事,拿了你手機,要他和你道歉麼?」

    道歉?海雅瞬間又想到了第一次在網吧遇見蘇煒的情形,幾個混混異口同聲給她道歉,那場景又滑稽又詭異。她趕緊搖手:「不用不用……麻煩你了。」

    是她自己想得不周全,捏著手機在大庭廣眾之下睡覺,簡直像在說歡迎小偷光臨一樣。

    看看時間,快9點了,海雅試著又給楊小瑩和小陳撥電話,對面依然提示不在服務區,她只好頹然合上手機。

    蘇煒不說話,海雅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週遭彷彿一下子就變安靜了,只有M記裡播放的拜年歌在循環,一派喜慶氣氛。

    對面突然推過來一個紙袋,裡面裝著兩杯可樂外加幾隻漢堡,海雅不解地看著他,蘇煒說:「吃點東西,我送你回去。」

    海雅猶豫著拿出一隻漢堡,剝開包裝紙小小咬了一口,半天才說:「我……我出來沒帶鑰匙,室友電話也打不通。」

    感覺蘇煒在對面打量自己,她把頭垂得更低了,外套沒穿,腳上甚至套的還是拖鞋,在M記裡睡覺不說,手機還被人順走了——怎麼看怎麼狼狽。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在這個人面前露出落魄的一面,可偏偏每次都讓他遇見。

    蘇煒看看手錶:「快9點了,她應當已經回去了吧?」

    海雅苦笑:「她忙著打工,留了字條說夜裡四五點才能回來。」

    蘇煒皺了皺眉頭,伸手從紙袋裡掏出可樂漢堡,飛快吃完兩隻,起身拍拍她肩膀:「走,我送你去附近的賓館。」

    海雅捧著可樂,頭垂得更低,聲音更小:「可是……我沒帶身份證……」

    最近N城因為辦什麼國際性會議,嚴打很厲害,住旅館非本人的身份證不行,就連要上樓探望旅客,也得把身份證押在前台。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將就一夜,反正是24小時營業,等室友下班就沒事了。」她故意說的很輕鬆。

    肩頭突然一重,蘇煒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淡淡的煙味頃刻間再次把她籠罩。

    他說:「你跟我來。」

    海雅吞下最後一口漢堡,跟著他出門,夜間的寒風撲面而來,她凍得一哆嗦,剛巧見他的招牌摩托車停在街角,她急忙把外套拉鏈拉好,衣服袖子又長又寬,幾乎耷拉在膝蓋那邊,冷風順著寬大的縫隙鑽進來,她抱緊胳膊,把衣服緊緊攏在身上,抬腳就往摩托車那邊走。

    蘇煒拉住她,指著街對面:「這邊。」

    呃,不騎摩托車嗎?海雅猶豫著隨他走了一會兒,不知道他要怎麼安置自己,難道是帶她去他家?這怎麼可以?她第一反應是絕對不妥,幾乎想拒絕他的幫助,再回到M記裡趴著。

    可是,這又有什麼?心裡突然冒出另一個聲音,她一直努力做乖女兒,好孩子,體貼臣服的准未婚妻,換來的是什麼?在這裡拒絕他,重回那個懦弱隱忍的自己,就是人生的成功了?

    她像是一隻牽線的木偶,每一步怎麼走,每一句話怎麼說,早已有人為她規劃得整整齊齊,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不容許出一絲差錯。可她有了自己的意識,是痛苦地繼續演出,還是掙斷拉線,從檯子上跳下去?

    桔色的路燈映在路邊積雪上,泛出奇異而冰冷的暖色調,海雅靜靜看著蘇煒的背影,外套給了她,他裡面穿著黑色的套頭毛衣,背影料峭,白色的霧氣從他臉旁翻捲而過。像是覺得她走得慢了,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深邃的黑眼珠,神態柔和。

    她突然又很想依賴這個立在對岸華燈下的男人,她已經累得動也不想動,就這樣把她帶走,去另一個深雪桔色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她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叛逆過,牽了線的木偶悄然跨出軌道一步,陌生而恐懼的刺激,令人愉悅。

    她已經走向他了。

    「蘇煒,我們去哪裡?」她問。

    剛好迎面開來一輛的士,蘇煒招手攔下,打開車門:「去我家。」

    海雅有一種將要做壞事的快感,車窗外路燈一盞盞飛馳而過,車廂裡暖氣十足,她像是坐在雲裡,音響裡放的曲子從天外傳來,不知名的男歌手唱著:「你可不可以愛愛我,這個夜這個城這樣無助的人,難道不值得你一問?」

    朦朦朧朧,仿若夢境。

    蘇煒的住處與她家幾乎隔著一個城市的對角線,她住東北,他在西南,那裡是N城剛開發的新地皮,新建了許多生活小區,一批批已經有許多人搬進來,此時天還不算太晚,又是大年初一,小區的草坪上到處是放鞭炮的人,很是熱鬧。

    海雅四處亂看,不知踩中個什麼,「啪」一聲巨響,嚇得她一跳,旁邊立即有幾個頑童哈哈大笑,轉身跑得沒影了。

    「沒事吧?」蘇煒抬手攬住她肩膀,把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幾步,「走路不要發呆。」

    不習慣男人的親近,海雅有一瞬間的僵硬,他好像發覺了,打開單元防盜門就將她放開,按下電梯的按鈕。

    「祝海雅,」蘇煒抬頭看著電梯門上不停跳動的樓層數,慢條斯理地開口,「別怕,我不會吃人。」

    海雅尷尬地笑了笑:「不、不是……我只是有點好奇。」

    他問:「好奇什麼?」

    海雅忸怩地盯著自己腳尖,喃喃:「我以為會是別墅豪宅什麼的……」

    電影裡的黑社會老大都是住豪宅,甚至擁有整個庭院,當然,她也知道蘇煒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老大,可看到這麼富有生活氣息的小區,還是讓她覺得很有意思。

    蘇煒又笑了,忽然抬手,將她黏在睫毛上的一根長髮捻下,聲音低沉:「別亂想。」

    電梯停在十七樓,蘇煒掏出鑰匙開門,海雅感到突如其來的、夢醒般的緊張,彷彿踏進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似的,她故作自然開玩笑:「裡面沒有什麼秘密吧?」

    他再一次輕輕地笑,推開門,說:「有秘密,等你來挖掘。」

    燈光乍瀉,一室明亮,這裡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室一廳,客廳是平整的木質地板,沙發茶几那裡鋪著羊毛地毯,並不是電視裡那種嶄新的彷彿沒用過的傢俱,反而是半舊的,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雖然其餘房間的門都關著,但依然能隨處看出他生活過的痕跡,比如茶几上散落的打火機,煙缸裡沒清理乾淨的煙頭,電視櫃上還堆著幾團M記外帶的紙袋。

    空氣裡有淡淡的蘇煒的味道。

    海雅換了毛拖鞋,慢吞吞走進去,為了掩飾緊張,故意四處打量,見電視櫃上還放著一張打開的CD盒,就拿起來看,歌手是她沒聽過名字的一個外國樂隊。

    蘇煒已經打開另一個房間的門,從抽屜裡翻出新毛巾還有吹風機,一併放在茶几上,說:「我去買牙刷,你隨便坐。」

    她知道他是怕自己尷尬,才沒提洗澡兩個字,當即紅著臉點點頭,把他送出門,忍不住加了一句:「那個……嗯,早點回來。」

    關上浴室的門,海雅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特地探頭看看,好像蘇煒還沒回,她安心地拿了吹風機吹頭髮。屋子裡開著暖風空調,她穿著單薄的毛衣居然也熱得一身汗,鼻子上一粒粒小汗珠,臉紅得像喝醉酒。

    又等了半個多小時,蘇煒還沒回來的跡象,海雅捏著手機不停打開合上,猶豫著要不要打給他,眼角餘光突然發現茶几上多了一隻白色環保袋,上面還貼著張便簽紙。拿起來一看,是蘇煒寫給她的留言:

    「牙刷和買來的魚片粥在袋子裡,吃的時候記得放微波爐熱一下。開著門的房間有床,你就睡那裡。明早走的時候關門就好。」

    原來他已經回來過了,還給她買了吃的。

    海雅翻開環保袋,裡面果然有一盒魚片粥,因為屋子裡很暖,粥居然還是滾燙的。她一面小口吃,一面又想笑,也不知是笑自己的緊張,還是笑他為了她一夜不歸,抑或者,是笑心底那個叛逆的自己,隱隱約約的失落。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

    床很大,被子枕頭上全是蘇煒的味道,他是這屋子的主人,一切的一切都有他的味道。她在這味道中輾轉反側,心底有一種微微的醺然,彷彿從身體到靈魂都已經跌落那個舞台,短暫的空擋,跌落的快樂。

    在這裡,她是自由的。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和人討論為什麼最近腹黑如此流行,我覺得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一句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不過隨著流行趨勢的發展,這種「壞」也漸漸變得精緻,分類眾多。男人也喜歡壞女人,大概「壞」這種因素擁有別樣的魅力吧。順帶一提,在我個人認識裡,蘇煒這樣的不能算腹黑。哎,腹黑嘛,比如薄櫻鬼裡的沖田總司啊,鳳囚凰裡的容止啊……他們才是腹黑的說~

    十二章

    隱隱約約,好像聽見有人在壓低聲音說話。海雅翻個身拿起手機看時間,才發現已經早上9點多了。她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此刻還覺得渾身酸軟,睡意充足,被窩裡又那麼暖和,實在不想起來,索性閉上眼繼續睡。

    及至發覺說話的聲音是個男人,海雅陡然一驚,猛地想起自己是在蘇煒家,立即翻身下床穿衣服。

    蘇煒已經回來了?她對著鏡子把睡凌亂的頭髮飛快整理一下,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出去好不好。他是帶人來家裡了?在談事情?

    門沒關,海雅偷偷探個頭朝外張望,蘇煒正站在客廳窗前講電話,手裡捏著一隻香煙,青煙裊裊。

    他語氣非常不好,冰冷,甚至隱含怒意,是她從未接觸過的另一面。

    「我這裡沒有人渣。」他說,「他不是我這邊的。」

    電話那頭的人說話聲音非常響,一陣亂吵,緊跟著似乎把電話掐了。蘇煒深深吸了一口煙,在煙缸裡掐滅煙頭,似是思索片刻,復又撥了個號碼,等了很久對方才接通,他開口,聲音已經趨於平靜,聽不出一絲破綻:「城叔,是我,最近手氣如何?」

    後面的話海雅再也沒聽,她默默坐回床上,開始發呆。

    現在想來,她對蘇煒這個人,其實是一點也不瞭解的,所見所聞,唯有那一點桔色光影中的溫柔側面,彷彿他就應當是那麼溫柔,那麼成熟,頂著個混混頭子的身份,卻做著最好的紳士所做的一切。

    她似乎發覺了他從未展露的另一面,也是她並未真正深想過的一面。

    隱藏在這座城市暗處的龐大脈絡,他參與其中,內裡有多少她不知道也不瞭解的黑暗與手段——從他方纔的情緒轉換已經能看出端倪,這樣的蘇煒是陌生的,令人望而生畏。

    他為什麼要在黑道混?為什麼隻身一人在這座城市闖蕩?家人呢?朋友呢?

    他居然一個字也沒對她說過。

    客廳裡說話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海雅有一瞬間的慌亂,不知自己是該繼續裝睡,還是乾乾脆脆地出去現身。猶豫只有剎那,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脫了外套重新鑽進被窩裡做熟睡狀。

    無論如何,叫人發現自己在偷聽,實在不怎麼愉快。

    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很快又走遠,海雅屏息凝神等了好一會兒,外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她等著等著,不知什麼時候又睡著了,直到被手機鈴聲吵醒,渾渾噩噩地接通,楊小瑩有點驚慌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海雅!你沒事吧?老張剛和我說你昨晚一直找我,可我手機沒電了,剛才充好。我回家發現你人不在!出什麼事了嗎?」

    海雅揉揉眼睛,睡意迷濛地解釋:「沒什麼……我昨天出門忘帶鑰匙了……」

    楊小瑩驚愕:「一夜未歸?那你住哪兒的?」

    海雅沉默片刻,結結巴巴地扯謊:「我、我找了家旅館睡了一夜,還沒起來呢。」

    楊小瑩失笑:「有地方住就好。我馬上要去上班,鑰匙就放在門口踏腳墊下面,你回來直接能開門。今晚我還是不回去,不用等我了。」

    直到掛掉電話,海雅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楊小瑩是不是昨天晚上也沒回家?今晚還是不回去,她睡哪兒?

    看看時間,已經快12點了,海雅覺得自己不能在別人家繼續這麼睡下去,趕緊起床洗臉刷牙。出門悄悄看了一圈,屋子裡似乎沒有人,蘇煒已經走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她鬆了一口氣,心裡卻又覺得有些失落,回頭看看茶几上,蘇煒再沒留什麼字條,上面攤著一些M記外帶的紙袋,估計是他早上吃完扔那兒的。

    海雅把茶几上收拾的乾乾淨淨,用過的毛巾也用熱水燙洗一番,順便把窗台上那個已經被插成刺蝟的煙灰缸刷得一塵不染——其實根本不必做這些,蘇煒肯定不會介意,可她還是做了,彷彿這樣才能心安。

    一切忙完,海雅捏著筆,認認真真給他留字條:

    「謝謝你,蘇煒。外套和圍巾我下次一定洗乾淨了還你。」

    一定要向他表達自己的謝意,可這樣寫好像太冷淡了。她用筆塗掉,重寫:

    「謝謝你好心的幫助,我很感激。衣服和圍巾下次我會洗乾淨還給你。」

    怎麼又覺得像客套話,海雅咬著筆頭髮了半天呆,添了一句:「PS:衣服口袋裡有200元,下次也一起還你。」

    加了一句反而更加生分,海雅索性放棄了,把便簽紙揉成一團丟垃圾桶裡,穿上他寬大的外套,下樓打車。

    回到家的時候,楊小瑩果然已經不在了,先前被她撞翻的那只茶杯也被洗的乾乾淨淨晾在茶杯架上。海雅在沙發上干坐片刻,不知為什麼,覺得悶得慌。

    不能再這麼無所事事下去了,她得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否則空落落晾在這裡,只會讓她感到自己的懦弱和無能。她不想每次見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就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知面對的是淚水還是責難。更不想被或軟或硬地逼迫著,一次次去找譚書林自取其辱。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自己在路燈下反覆徘徊,無處可去的絕望,也忘不了昨天發瘋狂奔的憤怒。

    她已經累了。

    攤開報紙,海雅再一次認認真真地閱讀招聘啟示,她不好意思去找楊小瑩,人家上次幫了她,結果中途她甩手不幹,雖然人家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會有看法的。

    報紙上的招聘大多需要工作經驗,海雅看了半天,終於從裡面選出一條,位於市中心的某主題咖啡館招聘服務生,要求25歲以下,工作經驗不限,歡迎在校大學生兼職,英語專業尤佳。

    她立即打了個電話過去,對方聽說她是N大的學生,似乎很感興趣,約了下午3點在咖啡館面談。

    時間還很充足,海雅仔細把長髮打理一下,甚至化了一個淡妝,再換上新買的駝色大衣,前後左右看看確定沒問題,這才打點精神出門應聘了。

    咖啡館的經理年紀不大,30多歲的樣子,看到她第一眼就有點發愣,隨便問了幾個問題便拍板把她留下,一面還回頭和員工開玩笑:「看看,咱們店裡以後就有一道標誌性的美麗風景線了。」

    別的事倒也算了,海雅從小到大幾乎每天都要聽到數遍別人誇她漂亮,早就麻木,根本沒反應,這份麻木在經理眼裡成了淡定,本來想開口邀她一起吃個晚飯什麼的,也沒好意思說。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巧,海雅剛談定工作離開咖啡館,楊小瑩的電話又來了:

    「海雅,你不是說想找個做家教的工作嗎?我有個本地朋友,她親戚家的女兒今年初二,成績很差,家人都快急瘋了。我記得你高考成績不錯的吧?要不要試試看?薪水按星期結。」

    海雅本想說自己已經找到工作了,可楊小瑩一次次幫自己,怎麼說也不能讓她白忙,於是立即答應下來:「好啊,沒問題。謝謝你,小瑩。」

    楊小瑩笑:「客氣啥?對了,那家人是想讓你輔導英語。我先提醒你一句啊,那孩子腦袋簡直像顆石頭,意思意思就行了,別太認真。」

    像石頭?什麼意思?

    海雅一頭霧水,先去書店買了一套初中生的英語測試卷,自己認認真真溫習了一下語法,隔天晚上信心百倍地往那人家去了。

《贈我一世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