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杏花一樹人如削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給芳准請安,順便為大師兄求兩句情,哄得他開心些來喝酒。 [棉花糖小說網]

    誰知敲了好久的門,芳准才懨懨地來開了,她那聲「師父」還沒叫出口,他便沒精打采地說道:「為師今天很累,會客喝酒聊天調教一概不奉陪,對賠罪更沒興趣。」

    胡砂只好把一肚子話吞了回去,勉強笑道:「那……師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擾了。」

    轉身要賺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芳准也不關門,只倚在門框上,定定看著自己。那眼神令人心裡癢癢的,還有些發毛。

    胡砂於是使勁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這種無奈又鬱悶的眼神瞪自己。

    實在想不出,只得過去俯首先自己認罪:「師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麼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氣了?弟子這就給您賠罪。」

    芳准淡道:「你們動不動就失言,一天失言個十次八次的,每次都來賠罪,我豈不是要累死。讓別人聽見,這般小題大做,還以為我是怎生苛責你們呢。」

    胡砂到底不傻,總算聽出點味道來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師兄說下,讓他也放寬心胸?」

    豈料芳准反倒更生氣了,冷道:「為師累了,要休息。」跟著便把門一關。

    胡砂蹲在門口,把頭皮抓破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憋不住,趴在窗口朝裡面輕輕喊:「師父,弟子到底說錯什麼了?這個……弟子愚笨,實在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窗戶裡伸出一隻手來,將她頭頂一根紅珊瑚的簪子輕輕拔下,滿頭青絲頓時鬆散開,遮住她半邊臉。胡砂哎呀一聲,趕緊抓住頭髮:「師父!我就這一根簪子了!」

    芳准靠在窗台上,兩根手指捏著那色澤鮮艷欲滴的簪子,反覆看,低聲道:「太花哨,以後別用這個顏色。回頭師父幫你買個樸素些的,省得總有人看。」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著頭髮,喃喃道:「……誰看啊……師父,你別和我開玩笑了,我真的只有這根簪子能用,你拿走了怎麼辦?」

    芳准從懷裡掏出一根細銀簪,果然款式樸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給男人用的。

    他朝她擺擺手:「轉過去。」

    胡砂一頭霧水,也不好違抗師命,只好乖乖轉身。 [棉花糖小說網]

    忽覺他手指拂過發間,微涼,卻又好像述燙的。她竟不由得起來,顫聲道:「師父……!」

    他沒有說話,只將她的頭髮用手指梳好,綰成一個的髻,這才將銀簪細細插了進去。自己還很滿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絲笑容來:「這樣便好了。」

    胡砂只覺一顆心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似的,臉上燙得嚇人,不敢回頭,生怕被他看出來。

    好在他也沒問她怎麼背對著自己,手指把玩著那銀簪上嵌著的一顆小珠子,一言不發。

    安靜,安靜。只有風聲細細穿梭過杏花林,捲起漫天飛紅。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忽然低聲道:「師父,大師兄他……」

    「誰也別提,別說。」他的聲音也很低,像是那陣風吹到了耳朵裡,熨帖進心裡。

    胡砂半是驚喜,半是茫然,輕輕地,又喚一聲:「師父……」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她再也說不出話,耳中只能聽見擂鼓般的心跳聲,怎樣也安靜不下來。

    鳳狄來找胡砂的時候,發現她雙頰緋紅,神情迷惘卻又充滿狂喜,像一朵馬上便要盛開的花。這種神情令人驚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轉睛。

    他生怕驚了她似的,輕輕走過去,低聲道:「胡砂,怎麼了?」

    到底還是讓她驚了一下,急忙站起來,連連:「沒……沒什麼。大師兄,我們去買酒吧!」

    鳳狄心頭疑惑,回頭朝芳准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戶大開,隱約可見芳准寬大的衣袖,依偎在窗爆低頭看書。

    胡砂做賊心虛,拉著他飛快下山,到了鎮子上,滿臉都沒完全褪去。

    鳳狄眼尖,見她頭上戴的不是平日裡的紅珊瑚簪子,反而換成了一根細銀簪,款式看著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他慢慢走到她身爆假借低頭與她一同挑選酒罈,一面隨意道:「胡砂,頭髮有些亂,是早上出來的太急了嗎?」

    她把臉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卻紅了,隔半天,才細聲道:「嗯、嗯,可能是沒弄好。我……我原來的簪子不知掉在什麼地方了,所以換了這根,用著不太順手,所以儀容不佳,大師兄別見怪。」

    鳳狄笑道:「我只是隨便一問,別緊張。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棉花糖小說網]」

    胡砂終於冷靜下來,抬手摸了摸那根銀簪,露出一絲笑容:「是麼?三錢銀子讓銀匠做的,我還挺偏愛。」

    鳳狄見她神態自然,於是不再多想,兩人挑了三壇芳准最愛的梨花釀,市集上剛好有新鮮大藕,包了兩根,再買些花生之類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夠了。

    胡砂摞起袖子,要抱酒罈,鳳狄搶先將三個酒罈都提了起來,用法力將其懸浮空中,手掌不過做個樣子拎著麻繩。胡砂只好提著鮮藕花生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從熱鬧的市集中穿梭而過。

    經過賣玉器的攤子,當中放著一隻錦盒,裡面用帕子半包住一支玉鐲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極為溫潤。胡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鳳狄在前面催道:「胡砂,別走丟了,跟上。」

    她暗暗發笑,大師兄就是愛面子,明明是他自己認不得路,反倒要說她會走丟。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說道:「大師兄,有我在,不會迷路的,你放心吧。」

    鳳狄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紅,故作自然地咳了兩聲,回頭望向她方才盯著看的玉器攤子,一眼就見到了那根鐲子。他心頭一動,轉過來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著東西,袖子摞了上去,露出雪白纖細的一截手腕來,上面光禿禿的,什麼裝飾都沒有。

    胡砂只怕他不認路,趕著在前面帶路,人群裡擠得夠嗆,一面又笑道:「大師兄,好久沒和你一起下山買東西啦。剛和師父出來的時候,你還經常陪我下山買東西呢,這兩年反而忙了起來,時常見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長老,會不會更忙啊?」

    一連問了兩聲,沒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頭,卻發現方才一直跟在身後的大師兄不見了。

    「大師兄?」她慌了,他可是絕對的路癡!這裡人那麼多,他要是迷路的話,還不知幾天才能找回去!

    沒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賺四處尋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這條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鳳狄卻像蒸發了一樣,連根頭髮也沒看見。胡砂只得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念訣騰雲飛起,手搭涼棚在空中四處張望。

    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沒見著鳳狄,倒是見芳准坐在杏花樹下看書,落了滿頭,一見她回來了,他將書一合,笑吟吟地望著她。

    胡砂趕緊提著東西過去,問:「師父,大師兄回來了嗎?」

    芳准一愣:「沒有--他走丟了?」

    她急得連連哀歎,把東西往地上一放:「我還是回去找找他!大師兄真是的,讓他跟著我,怎麼會走丟!」

    芳准打開紙袋,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悠哉哉地說道:「別找了。鳳狄這孩子,不認路也罷,每次迷路了還喜歡亂賺你就是把市集翻過來也找不到他,這回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呢。放心,他過個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來了。」

    見胡砂還在焦急,他便笑道:「過來,喝酒。」

    胡砂歎道:「酒在大師兄手裡呢……」

    芳准在杏花樹下輕輕一拍,鬆軟的泥土頓時裂開,兩隻烏黑的酒罈子自己鑽了出來。他扯下封口,望著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給你們辦,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買。」

    胡砂走過去坐下,頓時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氣,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釀。她「啊」了一聲:「師父,原來你早就買好了酒,埋在樹!怎麼不早說,害我們下山白跑。」

    芳准將鮮藕輕輕一撫,兩截白嫩嫩的藕就變成了薄片,整齊地堆在盤子裡。

    「有願意跑腿買酒的,又不用我花錢,我幹嘛要說。」

    胡砂無言地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芳准斟了滿滿一杯遞給她:「來,看看五年過去了,你的酒量有沒有長進。」

    胡砂將杯子放在唇爆還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見的好酒量,眨眼間一杯就喝乾了。

    見他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像是笑話她膽小,五年過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面上又是一紅,一氣將杯中的酒乾掉。

    要她醉,其實很容易。

    一杯紅臉,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只會發呆了。不過呆歸呆,他繼續給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芳准用袖子蓋住她的杯子,低聲道:「再喝就要傷身了,止住吧。」

    胡砂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地點頭,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跟著歪下去,一頭撞在他肩上,被他輕輕攬住了肩膀。

    他忍不住要調笑:「五年過去,還是有些長進的,醉了不說胡話了。」

    她果然不說話,臉紅得像晚霞一般,雙眼似是要滴出水來,倚在他肩上,定定看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哀婉的很,還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期盼。

    芳准自斟一杯,由著她癡癡看自己,兩人靠在杏花樹下,落花掉了滿身。

    「師父。」她突然軟軟地叫了一聲。

    芳准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叫相公,怎的能認出我是師父了?」

    胡砂醉得什麼都聽不見,只能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還有在烏髮後若隱若現的晶亮雙眸。她又叫了一聲:「師父。」

    「嗯,我在。」他答應著。

    她還在叫:「師父……」

    「我在。」他不厭其煩笑吟吟地答應著。

    胡砂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細細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個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來陪著師父。我會不會很壞?」

    芳准低頭看她,她嘴角還含著一絲笑,至今未退,充滿了驚喜與即將綻放的艷麗。

    這種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氣,胸口又泛起那感覺,一陣冰冷一陣沸騰,像是有東西要撞出來似的。他的手一緊,將她的手指攥住。

    將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這種衝動。

    「嗯,不算很壞。師父也想你留下。」他柔聲說著,順著自己的心意。

    胡砂輕道:「可我又捨不得爹娘。」

    芳准低笑:「師父算你半個爹娘。」

    「其實……也有點捨不得相公,絕色的,還沒見一眼。」

    「……師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准摸了摸下巴。

    胡砂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腦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師父……我肯定是在做夢……對不對?你說,這是夢吧?」

    不是夢。

    他撈起她的一綹長髮,忍不住送去唇邊親吻。唇上只覺冰冷,心底卻微微發痛,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一滴一滴洩露出來。

    抱緊她!他這樣對自己說。

    雙臂漸漸收緊,將她纖細的身體要折斷似的。她的**芬芳細膩,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令人如癡如狂。

    湊近,想在她面上輕輕|吻一下,最後卻停下了。

    這樣不好,她是醉著的。

    芳准不由長長歎了一口氣,在她發間細細印下一個吻。

    春風捲起無數,晃花了人的眼。

    最遠的那棵杏花樹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後終於一晃,消失無蹤。

    只留下三壇梨花釀,一隻錦盒,裡面是羊脂白玉的鐲子。

《銷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