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何人伴我白螺杯

    刺骨的寒意已經侵蝕到胸口,他的下半身早已沒有了感覺,此時卻也顧不得其他,尖聲大吼起來。

    空蕩蕩的逍遙殿,只有他淒然的聲音一遍一遍在廢墟中迴盪,反覆叫著天神的名字,求他們眷顧。

    在他身後,數根石柱承受不住斷裂之力,轟然倒塌,砸入殿中的蓮花池內。池裡的水早已變成了冰塊,碎裂開來,又被御火笛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熊熊火光中,隱約可見池底繪著神像,一個華服盛裝的女子端坐蓮花台,垂睫入定,神態安詳,容貌美艷。

    她在清遠山沉星樓見過這位天神的畫像。

    天神帝女,象徵慈悲與憐憫。

    胡砂笑了一聲,回頭問他:「這就是你的神?她似乎沒有搭理你的打算。」

    青靈真君喊啞了喉嚨,心中已是一片絕望。

    胡砂再次捧起水琉琴,手指輕輕一撥,低聲道:「如今,是該為死去的人做點事了。」

    厚厚的冰層瞬間就將他凍住,他斷臂與斷腿處的鮮血染紅了裡面一層,稍稍抽搐兩下,跟著便再也不能動了。

    他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惡事,把他們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為打著天神的招牌,是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蒼天不會收拾他,只會給他功績,讓他平步青雲。

    如今他被凍在千年寒冰裡,死不掉,也出不來,永遠這麼被凍著。

    蒼天依舊不問,不管,不理,不知。

    蒼天不公。

    胡砂猛然起身,將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地上,狠狠的砸,像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一樣。

    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後將它們砸的粉碎。

    水琉琴碎裂的那一瞬間,似乎悲鳴了一聲,頃刻就裂成了兩三截。

    如今再也不會有人用血肉去養它了,也再不會有人會被它的寒光殺死。

    就讓這些神器靜悄悄地變成碎片,埋在這裡吧。

    胡砂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便走。

    天頂似有雷雲團聚,一瞬間暗了下來,像是要壓在她頭頂一樣。

    是了,她這次真正膽大包天,毀了三件神器,天罰來的真快。

    她騰雲飛出逍遙殿,落在階前一塊平台上,襝衣坐下,安安靜靜地等著天雷來劈,天火來燒。

    頭頂轟鳴聲愈加響,「刺啦」一聲,數道天雷劈在她身周,像是在警告她。

    胡砂定定望著清遠的方向,隔了茫茫大海,千萬里之遙,又怎能見到清遠山頭的綠意?可她分明望見了芷煙齋前煙霞明媚的杏花。

    花都開好了,芳准何日能醒來?

    花會謝,可還會再開。

    但人一去,再也不會回。

    有滾燙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頰緩緩落下。

    一道巨大的天雷正劈中她頭頂,她渾身一震,只覺眼前光亮大盛,像是有無數虹彩流竄而過,絢麗多姿,莫可名狀。

    慢慢地,七彩虹光開始褪去,耳邊聽得一聲久違的敲擊銅缸的聲音,「噹」一聲脆響。

    胡砂猛然回神,茫然四顧,但見一間雪白香堂,架著神龕,上面供著三清,香爐裡青煙裊裊,無聲無息地往上飄。

    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房間。

    她只覺渾身無法抑制的發抖,慢慢走到窗邊,輕輕推開雕花木窗。「吱呀」一聲,院中一群人都驚愕地望過來。

    然後,五年不見的爹和娘驚呼著狂奔而來,一把抱住她,緊緊的抱住她。

    她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如今已是九十月的光景,庭中紅葉翩翩,飄落如雨。胡砂常常倚在自家欄杆上,靜靜看著那些火紅的葉片,眼前卻總現出芷煙齋前明媚的杏花。

    以後,是再也見不到了。

    熟悉又親切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緊跟著,一件暖和的小披風披在了她肩頭,娘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天涼了,怎還穿這麼少。生病了怎麼辦?」

    胡砂笑著點了點頭,她沒有告訴父母,自己修行了五年,早已不用吃飯,不懼寒暑,更能夠換來雲霧,日行千里也不在話下。

    曾經天天念叨著,想讓父母看一看的絕技,到如今她卻提也不想提。

    娘替她撥開腮上的碎發,心疼地打量著她,目光裡到底還是含了些疑惑,隔了一會兒,問道:「胡砂,這幾個月你去什麼地方了?我和你爹急得每天往衙門跑,就差把整個嘉興翻過來了。你怎麼又突然出現在香堂裡?那身衣服……你這容貌……」

    她在海內十洲過了五年,容貌身材自然與十五歲離家的時候大異。

    只是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想到,海內十洲的五年,只是她原來世界的四五個月。她長大成人,經歷了無數辛酸,只是一個春天到秋天的時間。

    可她不想說,只低聲道:「娘,以後我一定告訴你們。現在別問我,好嗎?」

    娘點了點頭,欣喜地將她抱在懷裡,柔聲道:「等你想說再說,爹娘都不逼你。什麼都比不上你能回家!能回來就好啦!」

    起風了,有點涼,胡砂自己雖然不懼寒暑,爹娘可不行。

    她扶著母親進屋,母女倆說了好一會久別重逢的貼心話,娘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對了,你那門親事……」

    胡砂心頭本能地一凜,張口就想拒絕,卻聽她又道:「爹娘到前幾日才曉得,為啥那元家公子長得如此俊俏,家世又好,卻願意和咱們這種小戶人家結親。原來他家公子生下來就是個癡子,二十多年啦,連床都不能下,完全是個廢人。知道他家情況的人家,都不願與他家結親,就你爹傻,被人家給套住了。要不是前幾天隔壁張大嬸告訴我這事兒,咱們豈不是做了冤大頭?把個好好的女兒推火坑裡去。你爹這兩天忙著和他家商量退親的事,回頭咱們再給你安排個好相公,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胡砂難免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那個紙上的絕色相公,多少次讓她念念不忘,喝醉酒了拿出來在芳准面前賣弄,還經常被她拿來提醒自己要注意婦德婦德,誰知道最後是這樣的結果。

    世事變幻無常,真令人無語。

    隔了幾日,爹娘再也沒提與元家訂親的事,估計是辦妥了。

    胡砂的一顆心稍稍落下,每日只是躲在房裡看書撫琴,偶爾午夜夢迴,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屋內,還覺得自己是躺在芷煙齋的瓦屋裡,窗外杏花紛然如雪。

    她想念那個笑若春風的男子,每夜每夜,想得刻骨銘心,心口像是被挖了一個洞,怎麼也無法痊癒。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摸不到他的臉頰,手指。沒有她在身邊,他一個人躺在芷煙齋,會不會孤零零的?希望小乖會好好陪著他,別讓他孤單寂寞。

    好在,她荷包裡還留著他的一卷長髮,時常拿出來摩挲,貼著心口,像是他還在身邊。

    他不是假的,不是一個幻影,他真的存在過。

    平靜無波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嘉興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那天早上,胡砂正和以往一樣,在屋子裡看書,火盆子把屋裡燒得暖洋洋的,她有點昏昏欲睡。

    窗外忽然傳來爹娘的爭執聲,胡砂如今耳力與以往大有不同,雖然他們極力壓低了聲音,卻還是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娘在怪爹:「都是你!年紀都大把了,還會被人下套!怎麼訂親之前不把人家家裡的情況問個清楚?惹了一屁股麻煩!上回不是說親事已經退了嗎?真要退了,怎麼人家又找上門來?這事兒鬧大了,你讓咱家閨女的臉往哪裡擱?她以後一輩子就伺候那個廢人去?」

    她爹很委屈:「好好,都是我錯!行了吧?你念叨了這幾個月,也該夠了。如今倒是想個法子推脫了才是,總怪我有什麼用?」

    「你去推脫!那元家來的都是大幫男人,我們女人家怎好出面!」

    他倆正吵個沒完,忽聽窗戶被人推開,胡砂笑吟吟的臉露了出來。

    「讓我去吧,我和他們說。」

    她娘嚇了一跳,急道:「胡鬧!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怎麼能隨便拋頭露面!」

    話還沒說完,胡砂已經飄然飛出窗戶,腳不沾地,在雪地上滑了老遠,雪地上連半個腳印也沒留下。

    爹娘看得眼睛有點發直。

    胡砂回頭笑道:「就是這樣了,等我回來,好好說給你們聽是怎麼回事。」

    她如今也算是個半仙大人,要對付那些仗勢欺人的傢伙,還不是輕輕鬆鬆。

    昂首挺胸地飄過院子,果然在大門處見到一群家丁,中間圍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看著身量修長,一把烏黑的青絲垂在肩上。

    看門的吳伯衝她直搖手,叫她趕緊回去,胡砂搖了搖頭,輕輕走過去,正要開口說話,忽見那白衣男子轉過身來,寶石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

    胡砂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中了胸口,渾身的血都在瞬間凍結,動也不能動。

    彼時雪下得大了,撕棉扯絮一般,他秀美的輪廓隱隱約約,不知是被雪遮住,還是被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遮住。

    那人看了她很久,最後微微一笑,像春風拂過臉龐似的,他柔聲道:「胡砂,找到你了。」

    她吸了一口氣,只覺雙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溫暖而且有力,像捧著兩朵蘭花一樣,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捧著她的手。

    周圍的人說什麼,做什麼,她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

    他將她兩隻手掌攤開,看了一陣,才笑道:「我看你是長壽相,能嫁得一個好夫婿,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胡砂的睫毛猛然一顫,兩顆淚水滾了下來。

    爹娘在後面急急說著什麼,他帶來的家丁們也吵吵嚷嚷的,一刻不得安靜。

    她卻張開雙手,撲進了他懷裡。

    (完)

    番外一章:從前……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十幾個酒罈子,手上還提著一個死人。

    看門弟子見到便忍不住驚訝:「師叔!怎麼帶個死人回來?」

    他拽著那人的頭髮,把他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臉一亮,道:「哪裡像死人?分明還有氣。」

    這動作大了,那人發出一個哼聲,稍稍一動——果然不是死人。

    鳳狄那孩子正在芷煙齋裡練入定,聽到師父回來的聲響,便沒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師父,您回來了……」話沒說完,一個臭烘烘的東西就朝他丟來。鳳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個人,比叫花子還髒還臭的人。

    他嚇得急忙要丟出去,卻聽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乾淨,找件衣服換上,醒了就帶他來見為師。」

    鳳狄為難又嫌棄地看著手上那個叫花子一樣的人,隔了半天,只能說個是。

    好容易打來熱水,把那人一身髒衣服脫了,狠狠擦洗個乾淨,連洗了三遍,這時再把他濕漉漉的頭髮撥開,仔細一看,居然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似是病得很嚴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嘴唇也裂得不成樣子。

    他取了點棉花,蘸水朝他唇上輕點,見他眼皮顫動,似是要醒過來的模樣,便低聲道:「你覺得如何?哪裡難受嗎?」

    少年忽然睜開眼來,雙目漆黑,竟猶如寒冰幽谷一般,上下將他打量一番,並不說話。

    鳳狄被他看得一愣,這個人,有著與狼狽模樣絕不相同的眼神。

    「這裡是仙山清遠,我師父是仙人,是他將你帶回來的,你不用怕。」

    他輕聲安撫,一面取了一套自己的衣物給他換上,手指不小心觸到他□□的肩膀,那少年反應奇大,劇烈地一縮,露出警戒並著痛恨的神情。

    鳳狄又被他嚇一跳,到底忍不住脾氣,急道:「你幹嘛!我又不是要吃人!」

    少年沒說話,自己飛快把衣服穿好。他身量修長,卻比鳳狄瘦許多,那衣服十分寬大,鬆垮垮的,越發顯得他清如削。濕漉漉的長髮是散開的,斜斜攏在一邊,露出一個雪白的側面,鼻樑挺秀,睫毛秀長,俊秀得像個女孩子。

    鳳狄先是翻了個白眼,但見他長得漂亮,心裡又忍不住想與他親近些,正要說話,忽聽他低聲開口道:「你不是說是你師父帶我來的麼?你師父在哪裡?」

    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帶了一絲慵懶,撩人的很。

    鳳狄在肚子裡抱怨一聲,不太喜歡他這種不客氣的態度,嘴裡卻道:「你……你跟我來。」

    芳准正在屋裡看書,見鳳狄帶著那少年來了,放下書便微微一笑。

    「醒了?你身上受了許多傷,我替你治了一下,現在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麼?」

    少年還是不說話,雙目亮得驚人,定定看著他,過了一會,忽然上前一步,道:「你就是青靈真君?」

    芳准一愣:「不,我是……」

    「我師父是芳准真人!你亂說什麼?」鳳狄向來護師,趕緊跳出來澄清。

    少年眸光微動,垂下頭,又道:「那……請問真人知道青靈真君在何處嗎?」

    芳准摸著下巴,將他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一陣,道:「青靈真君雖然設殿玄洲逍遙山,不過很少待在那裡,他向來是居無定所四處雲遊的。我看你的樣子,似乎並不認得他,找他何事?」

    因著彼時海內十洲有邪教盛行,號稱屠神殺仙,專門埋伏在散仙聚集處作亂,有那些沒什麼道行的小散仙很容易就丟了命。厲害的散仙雖然不怕這些作亂者,卻也嫌麻煩。

    這位少年來歷不明渾身是傷,那傷像是妖獸撕咬抓撓出來的,也有鋤頭鐵鏟之類的工具砍出來的傷勢,只怕不是什麼善類。

    到底還是小心為上。

    少年垂頭不語,開始裝啞巴。鳳狄急道:「喂,我師父在和你說話呢!」

    他像沒聽見一樣,低著頭,睫毛像濃密的小扇子,微微顫抖。

    芳准笑道:「你既然不肯說,也沒關係。先住下來吧,你受了傷,雖然用法術治癒了,但對身體仍是個不小的消耗。鳳狄,你帶他去後面,收拾一間瓦屋給他暫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芳准也不在意:「鳳狄,安頓好了之後再去山下買些吃的。你……餓了吧?」

    少年依舊沉默。

    芳准不再多說,揮手讓二人出去了。

    鳳狄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很不滿意,路上一個接一個的白眼丟過去。待幫他收拾好房間,正要推門出去,忽聽他在後面低低說了一句:「謝謝你。」

    ……其實他人也不壞吧。

    鳳狄再次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了許多好吃的。

    少年就這樣住下來了。

    他很虛弱,根本不能出芷煙齋,外面的風雪會把他打折。他也很安靜,能兩三天不說一句話。

    可誰也不能忽視他的存在,就算他不說話,像個影子。

    他的眼睛太美,也太亮,總是沉默而且專注地打量這裡的一切,帶著一絲少年人的好奇,還有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謹慎與滄桑。

    他對自己的一切都閉口不談,芳准也不問,倒苦了鳳狄,想問不敢問。

    少年住了大約有十天左右的時間,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不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好像折一下就會斷。

    他總喜歡倚在窗下,將落在窗台上的杏花拿在手裡把玩。

    外面的杏花林如火如荼,他穿了一件洗的發白的袍子,肌膚晶瑩,在陽光下像是一尊玉像。

    鳳狄原本專心聽芳准講咒語,眼神卻始終忍不住要往那裡飄。

    若不是那天脫了他衣服給他擦洗,他真不敢相信這人是個男的。他們都說芳冶師伯的女兒白如師姐長得好看,是少見的美人,不過鳳狄覺得她連這位神秘少年的一半都不如。

    正想的出神,忽聽芳准說道:「……如何,記住了嗎?」

    鳳狄登時一陣尷尬,張口說不出話來。他根本沒在聽師父講咒語!

    芳准向來不責備弟子,他不專心聽講,他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種神情是很折磨人的,鳳狄的臉羞愧的紅了。

    後面那個少年忽然說道:「好像沒什麼難的,可以背。」

    他嘰裡咕嚕地背了老長一串,都是拗口生硬之極的咒語,居然一個字也沒錯。鳳狄聽見自己下巴脫臼的聲音,就連芳准也有些驚訝,奇道:「不簡單,你居然聽兩遍就能背了。那這段呢?」

    他又說了更長的一串咒語,第一遍說得比較慢,第二遍快了一些。

    那少年立即重複了出來,跟著笑了笑,眉頭舒展開:「怪有意思的,是咒文嗎?」

    鳳狄說不出話,芳准眼睛倒是一亮,走過去笑道:「真是不錯。如何,想做我徒弟嗎?」

    師父!鳳狄大吃一驚,他怎麼能收一個才見面又來歷不明的人做徒弟?

    少年低頭道:「不,我也該告辭了,我得去找青靈真君。多謝仙人這些天的照顧,我感激不盡。」

    芳准目光柔和,輕道:「你這樣子離開,還會被人欺負的吧?我在林中見到你的時候,那幾個男人是要……」

    「別說!」少年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芳准不再說下去,將聲音放柔,道:「學點防身的功夫,日後也好不再被人欺負。似你這般性情的孩子,應當懂這個道理才對。」

    少年深深吸了幾口氣,激動的神情才漸漸平復,他跨出窗戶,對著芳准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弟子參見師父。」

    他居然真的拜師了。

    鳳狄忍不住低聲道:「師父,他的來歷……」

    芳准搖手打斷他,溫言道:「我可以不問你的來歷與姓名,但你得告訴我找青靈真君做什麼?我聽你的口音,似乎也不是這裡的人,莫非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少年低頭想了一會,小聲道:「好,我說。但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請你過來。」

    「師父,小心有詐!」鳳狄見芳准毫不懷疑走過去,趕緊提醒他。

    不過好像他的提醒沒人當回事,他家師父藝高人膽大,因此反而活得分外坦蕩誠實,萬事只能讓他這個苦命的徒弟來扮黑臉,真真鬱悶。

    兩人在杏花樹下說了很久,最後那少年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掉頭走到了鳳狄身邊。

    芳准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他說道:「鳳狄,你先教鳳儀如何入定,為師有事要出去。回來驗收成果。」

    鳳儀?鳳狄又是一愣,緊跟著便反應過來是師父給這位師弟取的道號。他儀容俊秀,果然當得起「儀」這個字,但這可不代表自己得接納他。此人神神秘秘,又高傲的緊,脾氣很不對他胃口。

    當然,最關鍵的理由,是他居然聽了兩遍就能記得那麼拗口的咒文。

    鳳狄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鳳儀面帶笑容的走過來,朝他作揖,口中恭恭敬敬地稱道:「師兄。」

    鳳狄心裡那絲反感突然又沒了,做師兄的感覺並不壞。他咳了一聲,擺出正經嚴肅的臉來,正色道:「師父叫我教你入定,現在就開始吧?」

    無論如何,做鳳儀的師父一定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

    不管教他什麼,他都學得極快,鳳狄一直覺得自家師父是世上第一聰明的仙人,那麼鳳儀在他心裡就是世上第一聰明的凡人了。

    那個下午,他教得非常痛快。又痛快,又煩惱。偶爾想起他這麼聰明,只怕不出幾年所學就要超越自己,他便想當真落到這種地步可不行,自己好歹是師兄,比師弟還差勁豈不成了笑話。

    眼見鳳儀入定成功,一聲不吭,他也索性盤腿同坐,與他一起凝神,陷入大暢快的入定境界。

    那天下午師父去做了什麼事,他先時不知道,後來還是從別的弟子口中聽說的。

    為了收鳳儀做弟子的事情,師父與師祖大吵一架。據說師祖堅決不同意鳳儀入門,師父卻堅持,兩人最後鬧得不歡而散。師父回來的時候,罕見地帶著一絲怒容,整整兩天,除了教導他們修行,一句閒話也不說。

    那個時候,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很多很多年,他才明白師父與師祖當年的爭執到底為了什麼,只是明白得卻太晚了。

    在師父的堅持下,鳳儀成為了真正的清遠弟子,從此同門兩個師兄弟展開了彼此間的良性競爭。

    今天你入定了兩個時辰,那我就來三個時辰。你背了兩種口訣,我就背四種。

    芳准顯然對這種良性競爭感到滿意,又因著他倆進度特別快,他教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清遠弟子提到芳准師叔家裡兩個弟子,都要吐舌頭嘖嘖讚歎,私底下給兩人取個綽號,叫修行狂人,一個月學的東西抵得上別人學一年。

    十年的時光像流水一樣嘩啦啦流過,原先那個蒼白俊秀,像女孩子一樣柔弱的少年人也長成了長身玉立的青年。

    鳳狄時常迷路,不自覺就跑回芷煙齋,每次都能見到不同的女弟子來找鳳儀聊天說笑。他人生得美,又愛笑,說話還特別好聽,年輕的女弟子們都喜歡他。

    待女弟子們走了之後,鳳狄難免要擔憂地拉他說話:「鳳儀,你我如今修行方是首要根本的,那些兒女私情,最好不要沾染,省得誤了修為。」

    鳳儀於是笑得特別無辜:「哪裡,師兄說笑了。都是她們來找我說話,難不成讓人家乾站著麼?」

    他說的也對,鳳狄只好說:「總之,與女弟子,特別是那些小輩的,最好注意一下言行。」

    鳳儀淡道:「師兄是說我輕佻了,我明白。以後再不與她們說笑便是。」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十年相處,他對鳳儀的性子也算摸得清楚。他平日裡看著一團和氣,笑瞇瞇的,實際上心裡是極傲氣的,不容任何謬誤,包括他自己。也不容任何輕視,哪怕只是師父的一句玩笑話。

    鳳狄歎道:「我是為你好,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鳳儀笑了笑,幸好,他還知道誰是真對他好。

    「我知道的,多謝師兄。」

    鳳狄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

    後來清遠的名聲越來越大,每天上山拜師的人多得像螞蟻,可收進門的徒弟卻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芳凝師伯領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上門,說自家弟子已經收得太多,這個小丫頭就讓芳准暫時收下。

    芳准在外面與芳凝說話,他倆就躲在門口偷看,見那小姑娘長得明媚秀麗,鳳儀不由輕聲笑道:「多個這樣的小師妹也不錯。」

    鳳狄壓不住好奇,探了大半個腦袋去看,剛好那姑娘也轉頭過來,兩人打了個照面,鳳狄有點尷尬,對她友好一笑,那女孩子的臉卻紅了,慢慢垂下頭去。

    鳳儀說:「師兄,她好像看上你了。」

    鳳狄斥責道:「別胡說!」他自己的耳朵也有點發紅,自覺這樣偷看很不好,索性站直了身體要走。

    剛好芳准在裡面說話:「我已收了兩個弟子,只怕忙不過來。還是等這兩個孩子能獨擋一面再說吧,辜負了師兄一番好意,過意不去。」

    芳凝只得帶著那小丫頭走了,鳳儀見鳳狄悵然若失的神色,便笑道:「不如去求師父,把她留下?」

    鳳狄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後來那女孩子拜師芳冶師伯的一個弟子,取了個道號叫曼青。又因為當日芷煙齋的驚鴻一瞥,她竟纏上了鳳狄,搞得他躲避不及,這就是後話了。

    只是經過這事,鳳狄偶爾也會想,如果真多個小師妹,也並不是一件壞事。

    那時候他修行時間不長,難免有心浮氣躁的時候,曼青那事讓他有些想入非非,自己知道不對,偏又排解不了,只好去找鳳儀聊天。

    走進杏花林,遠遠地便見鳳儀倚在一棵樹下打坐入定。只是姿勢有點不對,背靠在樹上——這傢伙居然在入定的時候偷懶睡覺!他發笑一陣,快步走過去要嚇他一嚇,剛走到面前,鳳儀整個身體猛然一顫,像是遇到什麼極可怖的事情一般,忽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臉色煞白,大口喘氣。

    鳳狄自己反倒被嚇了一跳,急道:「怎麼了?」

    鳳儀倏地轉過頭來,怔怔看著他,像是在看什麼妖魔鬼怪。過了很久,他的神情才漸漸平靜,疲憊地揉了揉額角,低聲道:「不……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

    鳳狄笑道:「這晴天大白日的,做什麼噩夢。鳳儀,你還記得那個曼青嗎?」

    他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自己出了一會神,聽他連聲叫自己的名字,才急忙轉頭說道:「什麼……什麼曼青?」

    說罷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師兄你還念著她,既然對她有意思,索性稟明師父,成全你二人就是了。」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鳳狄原本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跟他說,反倒被堵得說不出來,板著臉走了。

    自那之後,他不由自省,警覺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從此見到曼青更是要擺出一張冷面,半個字也不肯多說。慢慢的,那煩躁的心事好像也漸漸沉澱下去,恢復到了往日的平和。

    鳳儀卻漸漸有點不對勁,時常精神恍惚,幾個月而已,原本豐潤的雙頰便凹了下去,臉色又變成了初來時的那種蒼白。

    他常常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

    鳳狄因著上回自己想找他談心事,反而被一句難聽話堵了回去,很是介懷,這次只當他也遇到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心事,於是故意當作不知道,也不問他。

    師父芳准更是個馬大哈,他能顧好自己就很不錯了,哪裡能體會到徒弟們纖細敏感的心情變化。

    某日接了破軍部的一個除妖任務,師父帶著他二人出門,權當練習降妖除魔之術。

    鳳儀一路上都神情恍惚,很不在狀態,結果在除妖的時候果然出了問題,只顧著面前的妖,卻忘了身後的,若不是芳准出手及時,他險些便要被那虎妖一口把身體給咬斷。

    事後芳准責備了他一頓,鳳儀只是低頭不語,心不在焉的模樣。

    芳准於是有些惱,說:「你若不願在這個修行上花心思,索性早些與為師說。也省得白白出一趟門,真當是遊山玩水麼?」

    說得鳳儀猛然抬頭,定定看著他。

    很多年之後,鳳狄回憶起他那時的眼神,心中竟忍不住酸楚。像是有無數話語要說,卻被人告知拒絕傾聽的眼神。

    鳳儀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後來……他似乎變了許多,又似乎沒變,依然愛笑,依然會說很多甜言蜜語。

    再後來……胡砂來了。

    再再後來……他們又都離開了。

    最後……鳳儀成魔了。

    某天,他用那雙血色的雙眸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時候,鳳狄終於醒悟到,曾經那個能與自己分享心事,歡暢說笑的師弟,再也回不來。

    「你們什麼也不懂。」鳳儀是這樣說的。

    是的,他真的什麼也不懂,親手把一個人推進了火坑。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他願意去聽,去問,去關心,一切還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然而,就算他一遍一遍在心裡問自己,也沒有人給他答案。

    他的一生,注定活在悔恨中,永世不得翻身。

    (番外完)

《銷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