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談談

    覃川此時只覺得疼。說不出的、比剜心之術還要更甚的、無法理解的疼。在疼痛裡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覺得自己自從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成天就忙著和疼痛做鬥爭了。

    記得以前跟著先生學習的時候,砍柴不小心把腳背砍出個大血口來,當即疼得大喊大叫,雖說有大半是為了詐得先生心疼她,多給點銀子好教她買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為她曾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血流滿地的痛楚於她還是很陌生的。結果先生一邊替她包紮,一邊慢條斯理說:這就叫疼了?回頭點了魂燈,比這個還要疼千萬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燈還差兩隻魂魄才會輪到她自己上陣去點,不過現在覃川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點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停有人在身邊徘徊走動,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摸得她心頭火起,很想跳起來大叫登徒子。

    一個低柔的聲音自遙遠處隱約響起:「……心臟還是為國師剜去了,是我的過失。」

    心臟……怪不得總覺得胸膛裡空蕩蕩冰涼涼,原來最後那一掌不光是拍飛她,順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術?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沒有心臟的人還能活著嗎?

    另一個聲音低聲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少不得找個東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後一雙手解開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顆冰冷堅硬的東西放在了心口處。等等——!稍等稍等!難不成他們是想找顆石頭來給她做臨時心臟?!覃川大急,再怎麼說,石頭做心臟也忒誇張了呀!

    一隻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塊冰冷的東西上,不消半盞茶工夫,那東西居然漸漸變得熾熱柔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像是變作了一顆陌生人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顆替代心臟沒入胸膛,填滿了她胸腔裡的冰冷空蕩,全身的血液彷彿也開始重新流動,週身痛楚頓時大減,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這樣了,三個月之內必須將她真正的心奪回——我勸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此次對付國師能順利逃脫,關鍵還是出其不意,何況他想著拉攏公子齊,並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們底細,憑你一人絕不是他對手。」

    「他已被你重傷,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國師來歷十分蹊蹺,連我也沒太大把握對付。所幸川兒伶俐,取到了他的頭。他雖剜了她的心臟,卻始終不敢折磨傷害,怕也是顧忌這個。只要有頭在,我們這裡的勝算總是多一成的。你與其在這裡乾站著,不如去屋外看看,那個女人哭得我頭疼。」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裡恢復了寂靜。覃川心頭一鬆,漸漸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隻手在她額頭上緩緩撫摸,替她將汗濕凌亂的額撥開。那個醇厚酥軟的嗓音裡難得帶了一絲疲憊與歎息:「覃川,兩條魂魄已經齊了,國師那條魂魄我必然幫你取來,只是……真正點燃魂燈的最後一個魂魄,你要用誰的?天原皇帝?二皇子?還是說……你早已做好自己點最後一個的準備了?」

    所以才誰也不看,誰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麼利索乾脆;所以說自己沒有未來?

    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許很早就知道了,最後一條魂魄最重要,選誰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殺誰我都可以幫你。不過最後你想殺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幫呢?」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那麼安靜。那隻手慢慢從她額頭上撤離了,像是帶走了一片至關重要的溫暖,覃川忽然就沒了睡意。明明胸膛裡已經不再空蕩蕩,卻彷彿再次體味了冰冷孤寂。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或許石頭做的心也會變得冷硬,她似乎可以無情淡漠地看待他們的黯然了。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退縮,誰也不能夠再阻止她一點點。

    就算她自己那顆隱隱約約難受的石頭心也不行。

    **

    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睜眼,床前已是半個人都沒有。覃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愕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疼了,也沒有任何不適。胸腔裡那顆替代心臟平穩緩慢地跳動,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這個房間……

    她像傻子似的盯著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隻巨大的蚌,看起來它實在太像一隻蚌了。周圍傢俱俱全,但都是珊瑚與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軟海草在牆上飄啊飄,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草間游曳。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沒變,再揉揉,一隻小魚已經游到身邊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嚇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開珍珠做成的門簾,繞過珊瑚遍地的門廳,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細沙如銀,她住的屋子是一隻碩大無匹的貝殼,像一朵風騷鮮艷的花開在海砂裡。

    覃川傻了。

    「我說,你才剛痊癒,又搞什麼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驟然在下面響起,覃川愕然低頭,只見傅九雲左紫辰並著玄珠三人站在貝殼屋下,仰頭無語地看著她。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觀,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惡狗撲食狀趴在貝殼屋頂,伸長了胳膊要去撈屋頂那一籃子鴿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為少有的羞愧難當,她腳滑了一下,從屋頂上滾將下來,身子下面登時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橫飛中,傅九雲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挾大米似的把她挾在腋下,似笑非笑低頭看她一眼:「小賊想偷明珠?」

    覃川誠懇地低頭承認錯誤:「沒有沒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讚美一下這種奢侈。」

    大燕國最奢侈的時候,也沒聽說用一籃子夜明珠掛在屋頂的,玉藻池的牆上能嵌兩顆明珠都很不得了,後來還因為打仗國庫空虛,被寶安帝拿出去偷偷賣了。可悲啊,堂堂一國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

    四人進了貝殼屋,很快便有幾尾彩色小魚頭頂著茶盤遊曳而來,茶碗裡泡的不像是茶葉,也不知是什麼海草,綠的十分鮮艷。覃川有些心虛,趕緊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別有一種清爽,不由讚了一聲,這才問:「那個……我睡了幾天?」

    說真的,他們四個人會坐在一起喝茶,實在很詭異,詭異到她不得不先找個話題衝散凝滯的氣氛。

    玄珠臉色不好裝沒聽見,傅九雲只管望著她冷笑,笑得她渾身毛,只有左紫辰四周看了一圈,見沒人理她,於是猶豫著開口化解她的尷尬:「你被國師那一掌將全身骨骼震碎五成,上靈藥後睡足了五日,如今身上還有什麼不適麼?」

    「呃,我已經沒事了……」覃川別過頭不去看傅九雲冷笑的臉,「那什麼……謝謝你們救了我……不過你和傅九雲怎麼會碰到一起的?」

    「我本打算離開天原,」左紫辰微微頓了一下,不看玄珠蒼白的臉色,繼續道:「無意遇到了九雲,才知你和玄珠出了事。所以兩人一起商量了這個計策,我與國師說話拖延時間,九雲張貼符紙,伺機將你二人救出。」

    「喀」一聲,是茶杯碎開的聲音,玄珠手裡那只茶碗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碧綠的茶水立時隨著海水蕩漾開了。她眼中滿是淚,起身便要走。

    「等下。」傅九雲突然開口,「這幾日我被你這走走停停的鬧劇折騰的頭疼,你到底是要走還是要留?要麼你這次走了就別回來,要麼你就給我乖乖坐下來。」

    玄珠看了他一眼,眼內滿是難堪的恨意,不過那眼神很快又轉到左紫辰身上,裡面便多了許多委屈與憤懣,低聲道:「紫辰,你也要我走?」

    左紫辰默然半晌,忽然輕歎一聲:「該說的我前幾日已經全部和你說清楚了,也不想再說第二遍。你願意回到香取山那是最好,一味賭氣在外,不過是給自己造孽。」

    玄珠木然站在那裡,死死盯著他緊閉的雙目,說:「你說你感激我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欠她什麼!你是欠了我的!你要還她,為什麼不想著來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她點了點頭,喃喃道:「你心裡一點我的地位都沒有,所以也從不覺得虧欠我……好,我知道了。」

    她轉身往門外走,一面又說:「我不會再回來。紫辰……我們在香取山的日子多好,我以為那時候你是喜歡我的,不是麼?只是你又要拋棄我一次。」

    她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彷彿只有在香取山的那四年,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秋華夫人,也沒有帝姬。不過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尤其於她而言。或許那只是一個失憶男子無助之時做下的一個幻夢,夢醒了他倍感恥辱毫不留戀抽身就走。但那已經是她生命裡的一切了。

    「左紫辰,你會後悔的!我要叫你永生永世後悔!」

    怨毒的詛咒漸漸消失在屋外,屋內三人良久無語。左紫辰動了一下,起身淡道:「……我累了,想去歇息。你們慢慢聊。」

    覃川感覺到傅九雲的眼神一個勁在自己背後打轉,徵兆十分十分不妙,急忙放下茶杯賠笑道:「那、那我也累了……好睏,去睡覺……」

    「覃川。」他的聲音不高,語氣裡也沒威脅感,甚至還挺溫柔的,為什麼會讓她有出冷汗的慾望呢?她剎住腳,回頭朝他一笑:「我真的困了,重傷初癒呢。」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笑得詭異:「礙事的人都走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三千鴉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