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褚桓變成了一個基佬?

太陽剛一沉,魯格就站了起來,他似乎習慣性地抬手一招,然而身側卻沒有大蛇回應他,魯格愣了一下,有點落寞地蜷縮起手指,而後他俯身拿起自己的武器,走上了山門的關卡。

他一動,當值的守門人不需要叫,三三兩兩地全跟了上去。

其他沒有任務的人基本已經醉成了一團,有還個別清醒的,搖搖晃晃地原地生起火,又把窩成一團的小崽子們挨個拎起來,扔到山洞裡避風。大人們想必是茹毛飲血慣了,並不畏懼風餐露宿,一個個醉得四仰八叉,就地一滾,也就抱著酒罈子睡了,叫褚桓看了十分羨慕。

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嘴裡叼一根草莖。

這裡的夜空找不到北斗,找不到北極,也找不到南天獵戶座的「金腰帶」,只有一大堆無序的、無法識別的星星。

褚桓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眼鏡上接收不到任何信號,連指南針也失去了作用。

可是星河依然很燦爛。

褚桓覺得自己可能是心胸太窄,心裡揣一根雞毛都能讓他輾轉反側,因而他不得不承認,無論年少時候再怎麼胸懷大志,他的本性也不是什麼能做大事的人。

旁邊有人坐了過來,褚桓先開始還以為是南山,期待地一扭頭,卻看見了長者那張老山羊臉,頓覺從美夢跌落到了噩夢。

長者耷拉著眼角和嘴角,一臉討債相地往他旁邊一坐,好像下一刻就要讓他簽字畫押賣身抵債。

褚桓心驚膽戰地一手撐地,半坐起來,壓低聲音問:「您老有什麼指教?」

長者盯了他一眼,從懷裡取出一個東西,抬手丟到他身上。

那是一條細線編織成一股的繩子,手法精細,但年代久遠,褚桓只能依稀從它如今那深淺不一的黑,來依稀判斷它也曾有五顏六色的青春年華。

繩結下面掛著一顆……

核桃?

褚桓捏在手裡,猶疑不定的打量片刻,感覺自己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這稀罕物件姓甚名誰,只是作為核桃來講,似乎有點小。

它直徑目測不超過兩厘米,渾圓,表面溝壑叢生,已經起了一層包漿,紅得晶瑩剔透,要不是入手份量極輕,幾乎像是瑪瑙做的。

褚桓問:「這是……」

長者:「這是我族傳世的聖物。」

傳家寶都能這麼寒酸。

長者又補充說:「守山人一族有兩件聖物,一個是族長權杖,還有一個就是它。它就是聖書上記載的我族聖火,據說聖火燃燒的時候,一切滅失者都能重獲新生。」

褚桓沒聽懂,他將手裡的「核桃」顛來倒去翻看了良久,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皺了皺眉說:「那也應該叫燃燒物啊,怎麼能叫『火』呢?你們聖書靠譜嗎?」

長者吹鬍子瞪眼地搶過核桃,沖褚桓一攤手:「火!」

褚桓從兜裡摸出打火機,「卡噠」一聲按著遞給他:「聖物怎麼能隨便點……」

「點」字話音沒落,褚桓就愣住了。

長者將「核桃」湊在火上燒,很快被打火機的火苗包裹住了,隨後火焰竟然被「核桃」一點一點地吸了進去,那渾圓的小東西越發艷紅。

褚桓難以置信地移開打火機,伸手去摸,觸手處冰涼如水,凝著遺失在時光中的古樸與妖異。

長者怪笑一聲,像鬥狗似的將「核桃」在褚桓面前晃了晃,陰陽怪氣地說:「你能耐啊,你有本事啊,你什麼都知道嘛。」

褚桓無言以對,連忙收斂起自己不小心洩露的一身傲慢:「那您給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讓你拿著。」長者重新將核桃丟進他懷裡,「既然你就是聖書上的人,就由你拿著,說不定能找到聖火燒起來的契機。」

褚桓捏著小小的核桃呆愣了片刻,忽然歎了口氣:「長者,你不怕你們那聖書是老糊塗了麼?你不怕把這麼重要的聖物交給我,我會像上一個人一樣嗎?我連一個字的承諾都沒給過你們。」

長者吧嗒吧嗒嘴,用枴杖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腿,漫不經心地說:「如果聖書上說的是命,那麼我們無力反抗,如果聖書只是胡說八道的,那我們就算供奉起它來也沒什麼用。誰見過聖書?這麼多年,石頭早就平了,都是口口相傳,真的假的沒人知道?你們……你們那管這種叫什麼?什麼虛什麼縹?」

褚桓:「虛無縹緲。」

「唉,就是虛無縹緲的事啊。」長者瞥了褚桓一眼,「怪不得族長跟我保證說你跟上一個不一樣,我看他說得對,你比上一個蠢多了。」

褚桓恍然大悟,原來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一條是順其自然,一條是自尋煩惱。

而他始終無法像發須花白的長者一樣順其自然,只好殫精竭慮地自尋煩惱。

老山羊嘲諷完就拍屁股走了,褚桓將那核桃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縱然他不算有潔癖,但對於把這玩意——這個曾經被無數人摸來摸去揣在懷裡的東西——掛在自己身上,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於是他默默地起身找了個水源,把繩子翻過來調過去地洗了三遍,這才頗為嫌棄地掛在了脖子上。

天還沒亮,褚桓閉目養神了片刻,就爬起來圍繞著山林活動了起來。

經過近山門的一處密林時,褚桓忽然聽見了背後「咻」的一聲,他本能地往前縱身一撲,肩膀觸地卸力,利索地打了個滾,將自己隱蔽在一棵大樹後面。

只見地上有一粒小石子,正打在他的腳印上。

褚桓:「袁平?」

林中傳來袁平冷冷的聲音:「方纔我手裡要是有槍,你的頭已經是個爛西瓜了,你是怎麼回事?」

褚桓眼神驀地一黯。

儘管他心知肚明,自己確實不在巔峰狀態了,但這也還是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面毫不留情地指出來。

袁平說話間,在林間飛快地移動。

褚桓沒動,他背靠著樹幹,半跪在地上,凝神靜聽。

突然,褚桓從褲腿中拔出短刀,迅疾無比地往頭頂一架,只聽「嗆啷」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聲響起,褚桓架住了袁平自上而下劈下來的一刀,然而隨即,他就感覺到了自己的臂力難以為繼。

褚桓咬牙一提肩膀,側身將袁平的刀卸下,自己借力往一側倒去。

而後他以手肘為支點撐住自己,翻身站了起來。

袁平在一米外與他漠然對峙。

褚桓拿著短刀的手臂肌肉卻不自覺地痙攣了起來。

「我現在力量和靈敏度確實比以前強一些。」袁平面無表情地說,「但是絕對沒有這麼大差距,褚桓,你這幾年一直都在幹什麼?」

如果有人半年以前這樣問,褚桓心裡大概不會有什麼觸動。

他當時過著退休死宅的日子,也許將來會在社會上找個賺錢不多的閒差,有一天自己把自己熬死,要麼渾渾噩噩,在衰老和無趣中結束乏善可陳的一生。

如果不是兩隻鬼重新入境。

如果不是他冥冥中注定般地一鬆手。

如果不是……

而他現在卻無論如何都要把袁平重新帶出去,無論如何不能忍心袖手旁觀地讓南山面對這種世界。

沉默的責任像一條鞭子,抽出他爛泥一樣的生命中一點深藏的精氣神來。

因此褚桓並沒有回應對方的挑釁,只是伸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收回短刀,抽出軍刺,沉聲說:「再來。」

等天開始微微亮,族人們紛紛起來醒酒的時候,褚桓身上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袁平的較真程度基本上和南山有一拼,縱然是演習,他也能營造出你死我活的效果,兩個人各自在對方身上製造出了多條的利器劃傷。

褚桓比較淒慘一點,一來他沒有飛快的自愈功能,二來有一道刀傷是橫在他的頸側的。

袁平手下留了情,換成別人,估計他當場就能血濺三尺。

臨到守山人們準備出發的時候,神秘消失了一晚上的南山才重新出現。

僅僅一天一宿,他就彷彿變得沉默了很多,南山本來是年輕而純粹的,像一塊鮮艷而奪人眼球的新紫檀料,卻於一夕之間,就彷彿被什麼打磨出一層沉斂又厚重的外殼。

小芳熟稔地在前面帶路,他們這種行動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忽然,南山一把扣住褚桓的肩膀,肅然翻開他的領子,翻出了那道凶險的傷痕:「這是怎麼回事?」

褚桓本想搪塞過去,可是這時,袁平回頭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褚桓那平鋪直敘的正常思維突然忽悠一下拐進了一個岔路,他伸手一指袁平:「他撓的。」

袁平的表情頓時從得意轉為震驚,近乎瞠目結舌地看著告狀的褚桓,彷彿不敢相信他簡直說得出口。

南山也呆了一下。

南山其實是明知故問,他一眼就看出了刀傷的痕跡,頓時也就猜了個七七八八,雖然仍然忍不住多嘴一問,但心裡其實已經做好了被褚桓隨口糊弄過去的準備——就好比有人明知道家裡要停一天的水,還是忍不住會把水龍頭打開等著一樣。

然而他沒料到,這水竟然招呼也不打地提前來了。

褚桓拉回自己的領子整了整,笑瞇瞇地說:「他爪子沒毒,被他撓一下,總比被什麼瘋狗野狗的撓一下好,對吧?」

南山皺皺眉,略帶警告意味地瞥了袁平一眼,不再追問。

袁平卻突然覺得怪怪的,尤其褚桓後來那句解釋,總讓他覺得彷彿在找補什麼似的。

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袁平依稀記得自己彷彿在哪見過,他這一路走得一心二用,一邊隨時警戒周圍環境,一邊鬼迷心竅一樣地推敲起褚桓方纔的所作所為。

袁平本不是那種心細如髮的人,通常也不會留神一些生活裡的細枝末節,然而此時,他的第六感向他發出了尖銳的警報,如鯁在喉般地提醒他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山路上,袁平的腳步陡然一頓,他想起來了!

他記得褚桓一直是個特別能裝的人,像個開屏的孔雀,每時每刻都在全方位的秀,從小到大,只有自己這種真知灼見的人才能看穿他光鮮背後齷齪的禿毛屁股。像什麼輸球、考砸、打架之類不體面的事,褚桓是寧死都要捂在褲襠裡不讓人知道的。

唯有一點例外——就是每次褚桓和自己打架掛了彩,都會有意無意地在璐璐面前晃一圈,含蓄地告個狀什麼的,卑劣的利用女神的同情心,以便達到撒嬌和抹黑對手的雙重目的。

走在袁平身後的棒槌見他腳步突然一頓,還疑惑地問:「守門人兄弟,你怎麼了?」

袁平活生生將自己一臉天塌地陷的表情收拾乾淨,目光呆滯地搖了搖頭。

然而他的內心世界卻已經被一個瘋狂的念頭驚起了山呼海嘯的震盪——

守山人族長等於璐璐?

所以臭不要臉的孔雀褚正在追守門人族長?

可……可是人家頭髮再飄柔,那也是個要哪有哪的漢子啊!

他只是出門死了一死,回來一看,褚桓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基佬?

這冷酷的世界怎麼能善變得這樣朝三暮四呢?

在他這樣複雜的心理活動中,眾人已經接近了山谷腹地。

為防被各種嗅覺靈敏的怪物察覺,他們在山路中穿梭的時候,一直是盡量逆風逆流而行,這時,帶路的小芳忽然一抬手,阻擋住了眾人的去路:「噓——聽。」

他們躲在山壁後背,豎起耳朵,聽見風中傳來低啞的說話聲。是扁片人。

南山沖小芳使了個眼色,小芳一躍而起,大猴子似的從巨石中攀爬了上去,小心地趴在高處,輕手輕腳地掀開幾塊山巖。

他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只見腹地中有漫山遍野的扁片人和「瘋狗」穆塔伊聚集在這裡,四周圍著一圈守衛境界的,中間是老弱病殘,看樣子,像是一批大規模的逃荒客,聯想到頭天晚上那一戰,小芳懷疑它們恐怕和那些前來圍山的扁片人是同族,正在等消息。

小芳飛快地報告了這個消息,南山當機立斷:「繞路,別驚動他們。」

眾人屏息凝神。

他們為了繞開這片腹地,只好往大河的方向走去。

巨大的水聲很快充斥起人的耳膜,水流湍急得白沫飛濺,褚桓正憂心他們該怎麼過河,結果發現自己想多了——這河恐怕更不太平。

他們在接近河邊的地方,發現了一隻穆塔伊的屍體。

大山:「族長,拖回來看看嗎?」

南山抬手一壓:「別輕舉妄動,穆塔伊很少單獨活動,要是沒有其他的屍體,說不定是被拖走吃了。」

褚桓調了調眼鏡,打開望遠鏡模式——這個還能用,他摘下眼鏡遞給南山:「用這個。」

除了袁平之外的其他族人,都以各種誇張的小心謹慎使用了一下這金貴的物件,嘖嘖稱奇地向褚桓打聽起常年帶著這東西,走路會不會暈。

就在他們想要進一步研究的時候,研究項目被族長殘忍地叫停了,南山正色地收回眼鏡交給褚桓:「回去再說,別浪費時間。」

族人們只好按捺住好奇,交頭接耳了片刻,商討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

依然是褚桓聽不懂的名詞,可他此時已經不想再得過且過了,他伸手拽了袁平一把:「哎,他們說的是不是一種變異鱷魚。」

袁平不耐煩地排開他的手:「知道就說,不知道少逼逼,你家鱷魚長那樣?那叫『音獸』,攻擊性和抗打擊性都很強,最危險地是還能發出聲波攻擊。」

……果然是他遇到過的那種「變異鱷魚」。

褚桓一掃之前聽得懂也假裝聽不懂的消極狀態,默念了一下音獸的離衣族語發音,又重複了一遍給袁平聽,虛心請教:「是這麼說嗎?」

袁平不遺餘力地寒磣他說:「您這語言天賦真絕了,快趕上大猩猩了。」

褚桓卻面無異色,沒跟他吵也沒有反駁,只是仔細地糾正著自己的發音。

他居然為了學一點離衣族的語言,連袁平的尖酸刻薄都能忍。

褚桓這反常的忍辱負重看得袁平心裡登時又是一陣嘀咕,疑神疑鬼地看了褚桓一眼,又看了南山一眼,哆哆嗦嗦地想:「他學這麼認真是要幹嘛?不會真是基佬吧?」

就在他驚疑不定的時候,南山走了過來,不知是不是袁平的錯覺,他突然從那位友好英俊的守山人族長身上感覺到了某種壓迫力。

袁平當即作出了本能的閃避動作,他從原地一躍而起:「我……我去那個,那個水邊探探路。」

南山衝他一笑,點了點頭:「好,小心點。」

袁平立刻連滾帶爬地向著河邊靠近了過去,一邊走,還一邊稀里糊塗地納悶——我幹嘛要躲啊?

他懷揣著滿腔地疑惑與鬱悶,藉著山石掩映,來到了河邊,近距離地看清了那只穆塔伊的屍體——它下半身不翼而飛,露出甲殼下森森的白骨,可怖的大嘴張著,胸口詭異地凹陷了下去,彷彿那堅硬地皮肉甲片下面,骨頭和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

袁平當時就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時,他看見褚桓遠遠地衝他打手勢——身後河裡三點鐘方向有三隻,對付不了趕緊回來!

袁平衝他豎了個中指,還不是正面交鋒,他沒把三隻音獸放在眼裡。

他側身從遮蔽著自己的巨石後面探出頭來,時漲時落的河水將這裡的岩石沖刷得十分光滑,袁平伸脖子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

只見那不是普通地「音獸」,一隻至少有魯格以前養的那條巨蛇那麼大,三條並排,彷彿雄赳赳氣昂昂的一列史前霸王龍小分隊,不動如山的從湍急的河水裡走出來,黑壓壓如一排移動的小山。

袁平:「……」

他扭頭瘋狂地沖褚桓打了撤退的手勢,繼而像條靈蛇一樣鑽進了河邊的石林中。

這站起來還沒有人家膝蓋高,干個屁啊,還不快跑!

《山河表裡》